沈琼莲都被气笑了:“你才和他见过几面?他只怕连你的样子都记不清了,你还在这里说这些傻话。”
婉仪静静地望着沈琼莲,她道:“三面。”
沈琼莲一愣:“什么?”
婉仪偏过头,她手持书卷,娴静优雅,眼中波光如水一般柔和。她轻声道:“就见过三面。第一面是江南,他先说‘抱歉。在下无能为力。’可紧接着,他立马就拉住我,急道,‘走,再不去就来不及了。’”
“第二面是在宫后苑,他说得是‘拿披风来,立刻送夏小姐回寿昌宫的住所去……我没事。’”
沈琼莲已然听得脸色煞白,她急急掩住婉仪的口,道:“别说了!”
婉仪淡淡一笑:“您别怕,只有最后一句了,他说得是‘还请娘娘在此享用……’”
其实说到底,只有三面之缘,五句闲谈罢了。
缠绵思尽抽残茧
她又马不停蹄地去抄第二家。
她说得如此顺畅, 如此熟稔,就连语气都似变了一个人一样。沈琼莲甚至能够想象,她在无数个寒夜中, 是怎样一遍遍回忆短暂的会面, 一次次将这寥寥数语在心头翻来覆去地研磨。
沈琼莲年纪轻轻就入了宫,并不曾尝过情爱的滋味。比起托身于男子, 她宁愿老死于书香笔墨之中。她是非常理智的人,否则也不能在宫中安稳活到今日。
眼见婉仪已是“病入膏肓”,她思索片刻,又换了一个方向来劝说:“您帮不了他。宫中的大铛多得是历事三朝的能人,您和您手下的一众弱女, 连一个回合都撑不住!”
婉仪喃喃道:“我可以慢慢来。”
沈琼莲不解,她压低声音道:“可那人……他怕是……”他等不到那一天, 他已经命在旦夕了。
婉仪霍然抬眼,她一向是温和娴静的,自小的教养,宫廷的礼仪,早就将她的性子磨得平滑如镜,沈琼莲从来没见过她这样的眼神,火焰从她的魂魄深处而起, 包裹着玉石的石块终于裂开,露出了其中光润的玉质。
她的声音已然嘶哑:“他活着, 我帮他。即便不成大事,至少能送战袍。他死了……我为他保全家人,为他平反昭雪。我做皇后时不行, 可我总会当太后, 做太后时不行, 我就熬到做太皇太后。儿子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去教孙子。我还年轻,我也不笨,只要我好好学,竭尽全力去做……”
沈琼莲大为震撼,情深如此,不存怨恨,不求回报,只是一心一意地付出,连她都不由为之打动。可震撼之余,她还是不得不点醒婉仪:“可大铛们不会坐以待毙,他们轻则向圣上进谗言,重则引荐美人将您取而代之。那时,您又该何去何从。侯爷和夫人待您如珠如宝,您打算就这么回报父母之恩吗?”
“正是因为挂念父母之恩,我才不得不这么做。”婉仪叹道,“我不光是为他,也为自己。皇上正当壮年,我却不得他喜欢。若他有了心爱之人,我难保不会步上静慈仙师的后尘。”静慈仙师是宣宗的胡皇后被废之后的法号。宣宗宠爱孙贵妃,为此废后。
婉仪轻声道:“我既然不得万岁喜爱,那么至少得有用,才能保住我如今的地位。先生不是也说过,在这宫里,只有有用之人才能活吗?我整顿内宫,是在为万岁办事。您说过,朝政最重要的就是制衡,外朝是宦官、文臣和武将相互制衡,可内廷中宦官和锦衣卫在捞钱上却是沆瀣一气。
他们还需一个压制者。女官比太监还要低微,圣上一定能放心大胆地用。我既然有用,圣上又岂会废黜我。我后位稳固,父母族人才能安然。”
沈琼莲已是目瞪口呆,她同时教导皇后和贞筠,贞筠性情开朗,总是会与她交流想法,可皇后性情内敛,即便她们相处的时间更长,可其实多是她在说,皇后在听。她若不是心细入微,发觉皇后在每每听到李越消息后就难以安眠的真相,也来不及在上次皇上生病时点醒她。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说这么多话,而沈琼莲也是直到此时才看到她心中的丘壑。
沈琼莲已然无话可说了,她定定看着婉仪:“娘娘既然心意已决,臣也就不多嘴了。”
她欲告退,婉仪却一把攥住她的手,她恳切道:“先生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沈琼莲眸光一沉,她沉声道:“此事牵连太大,臣决计不敢泄露,还请娘娘放臣一马……”
婉仪想到沈琼莲当时给她说得斑鸠和鹏鸟的故事,不由莞尔:“斑鸠空有智慧,却无翱翔的天地,是以只能郁郁而终。可如今,狂飙接天而起,正是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时候,斑鸠为何又胆怯了呢?”
沈琼莲如遭重击,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婉仪,婉仪的手指微微发颤,掌心也有些湿润。她与她对视良久,同样清澈的目光交汇到了一处,四周静悄悄的,只有窗口的夜来香慢慢舒展开花瓣,沁出满室的幽香。
而在宣府,月池回到宣府的第二日,就下令将宣府所辖的各州、卫、所、堡中所有的军匠全部召来。这就比刘公公在镇里折腾手笔要大多了。她下了严令,命各级将官派人将军匠及铸造器具护送速至,将将三日左右近处的军匠就到了,只有一些偏远卫所的人还在路上。
军匠数目太多,黑压压跪了一地。月池立在庭院中:“本官叫你们来,就是为了造一批好家伙。”
军器局由大使和副使并诸管事统辖,说到底都是文官。大使名叫阳孝,听到月池如是说来,立马躬身道:“下官一定认真督办,务必让御史满意。”
月池道:“你有心了。只是,满不满意不是本官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造兵器的匠人,用兵器的将士,关键还得他们说行才行。”
阳孝一愣,他忙躬身道:“是。下官静听御史教诲。”
月池微微阖首:“你们都是此地的老匠人了,远程作战用什么武器最佳,你们心里想必都有数。如此,不如给本官说说。如能提出有益之策,本官都有赏。”
众人面面相觑,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匠道:“回禀御史,要是打远战,当然是火器最好。”
这个月池何尝不知,这几十年里明军哪次击退蒙古骑兵不是靠火药。只是明廷出于居重驭轻和技术保密考虑,对于九边火器制造的约束极强,边军没有中央的特批,不可擅自制造火器,连火器的维修都受到限制,还有制造火器专用的硫磺,也是朝廷专卖。
要走程序弄下特批和大量硫磺,不知要花费多少功夫,拿到原料后要找出技艺高超的匠人,造出枪械也需要相当长的时间。朱厚照摆明是不会管了,而她是既没有那么多时间,也不敢冒风险去走私,为今之计,就只能在冷兵器上用心。
她道:“来不及了,可有能快捷造出的武器?”
老匠沉吟片刻道:“回禀御史,或可试试梨花枪。”
月池恍惚间听过这个名词,但一时又想不起来,她问道:“何为梨花枪?”
老匠拿起一杆长枪,一面比划,一面给月池说明。他指着枪上的长缨道:“御史请看,梨花枪就是在这儿放上一喷火筒,火筒里放上药剂,主要是柳炭、硫磺、砒霜、铁滓、磁末等物混杂而成,在战前点燃,一下掷出去或刺出去,敌军不被刺伤炸伤,也会被毒烟毒倒,可说是百发百中。”
月池听得眼睛发亮,她想起来了,此物在宋史中就有记载,名将李全依靠梨花枪屡战屡胜,号称“二十年梨花枪,天下无敌手。”她太小瞧古人的智慧,这还是在几百年前,居然有将冷热武器和生化药剂良好结合的兵器。她问道:“那喷火筒炸了之后呢,这不会只能用一次吧?”
老匠摇头如拨浪鼓:“那当然不是。将士身上可以携带多个喷火筒,一个炸了,还能现绑另一个啊。要是喷火筒都用光了,这还能当继续当长枪用。”
阳孝在一旁帮腔道:“长枪是原本就有的,要造的话只需做好喷火筒,再改装就是了。”
老匠道:“正是,老爷您可真是懂行。这就要快得多。只是,虽用得少些,但还是缺不了硫磺。”
月池敛眉,这意味着还是不能大规模制造。先进的科技生生被体制压得出不了头……她缓缓道:“可否尽量少用,或用其他物什点燃,只做成毒气梨花枪?”
老匠犹豫道:“小人一定尽力而为,但不一定能……”
月池道:“只要尔等竭尽全力,没有功劳,本官也会记得你们的苦劳。赏他二钱银子。”
军匠时时承担劳役,家境苦寒,朝廷的月俸也是微薄得可怜,老爷们不克扣他们就是好的了,哪还想过有说几句话就得赏钱的好事,还是整整二钱。他们当下是惊喜交织,叽叽喳喳一片。那老匠捧着银子,更是喜得胡须乱颤,他磕头道:“小人一定好好为御史做工,小人一定卖死力气干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