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9节(2/2)

刘瑾一愣,他的头皮有些发麻:“这是哪儿的话。”

月池瞥了朱厚照一眼:“要不是你做得大媒,我们哪有今日。说来,你这媒人当居上席才是。”

果然秋后算账来了,刘瑾早有应对之方,他道:“有道是,姻联月下之赤绳,事类沟中之红叶。这都是前生注定的缘分,迟早的事,老奴又怎么敢居功呢。再说了,您如今难道还心有不虞?”

通俗来讲,你们俩这样子,迟早都要搞在一起,我不过就是推了一把,这也能怪我。而且,都当着他的面,你还敢说不高兴。

他的眼中精光一闪而过,朱厚照的目光已然移了过来。杨玉亦幸灾乐祸地看着她,到了这会儿,他也没有适才的忐忑了。在极度的茫然和忐忑下,他竟然有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感觉,反正都烂成这样,与其战战兢兢,还不如看刘瑾和李越打擂台。他们俩中只要有一个倒霉,就足以快慰平生。

月池放下酒盏,似笑非笑道:“阴阳调和,自是比独阳孤阴时要快活多了。”

她今日着齐胸襦裙,红裙明艳无匹,妒杀石榴花,青罗帔缠绕在她雪白的手臂上。要是她静立不动,谁看了都会赞她是个娴静的美人。可只要她动起来,眼波流转,言语之间,骨子里的风流肆意,便是挡都挡不住,美丽之中更有英气豪态,叫人不敢逼视。

刘瑾的这个问题,她要是说不高兴,那么又会与皇爷生隙,她要是说高兴,又难免叫人低看,所以人家干脆另辟蹊径。任谁都想不到,都到了这会儿,人家还是这么敢说。

朱厚照一口酒噎住,呛得上气不接下气。他不敢置信地看着她。杨玉和张允的下巴都要落在地上。张文冕别过头去,不敢再看皇爷涨得通红的脸。这么多天了,肯定睡了,他们还以为“睡服”能带来“说服”,可如今看来,还指不定是谁睡服了谁呢……

月池顺手拍了拍朱厚照的背,她道:“阴阳平衡,不仅是人伦之理,更是天地大道。老刘你虽无福消受,可总该明白其中的道理吧。”

这等于是指着和尚骂秃驴了。刘瑾讪讪地看起着她,月池道:“可惜的是,你只知道,如何叫你的主子百病全消,却不知道怎么让这大明的天下,沉疴得愈、生机勃发。”

这才是到了戏肉。刘瑾斟酌着道:“不是人人都如您这般,通晓上医医国之道。”

月池笑着摇头:“何必过谦,我看你懂得很。‘太极动而生阳,动极而静;静而生阴,静极复动。一动一静,互为其根。分阴分阳,两仪立焉。’如今早已到了静极需动之时,可究竟如何动,总归逃不开平衡二字。阳盛阴衰,那便损阳补阴,如是阴盛阳衰,那便损阴补阳。在背后损人,不正是你的强项吗?”

眼看刘瑾不知该如何应对,张文冕便打算分散火力。谁知,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就感觉自己的袖子被大力一扯。张文冕一惊,他急忙住了嘴,只敢用余光四处打量。半晌后,皇爷竟道:“他到底年纪大了,你慢慢与他分说就是了。”

杨玉恶心得隔夜饭都要吐出来了,其他人看不见,他可是看得真真的。刘瑾刚才就这么睁着水汪汪的眼,直勾勾地望着皇爷,没想到啊,这居然也行!

月池很明白他的意思,他愿意把狗借给她,可没打算叫他们一辈子听她使唤,更不想他们忘却了旧主。

她失笑:“您是习武之人,该知晓绝伦的武技,离不开身体每个部位的配合。在之前,您动如脱兔,肆意挥洒,却仍没引起大乱,原因何在?您的底盘已经极稳了。”

朱厚照颇有自得之意:“军心已定。”

月池颌首:“士卒饱受压榨,缺乏上升之途。而您厚待三军,广纳豪杰,对他们来说,恩同再造,他们当然愿意为您卖命,上层的动摇牵动的风浪只是一时的,只要您握紧下层之心,就永远不会动摇根基。”

他道:“你先行遴选,又设治农体系,对庶民而言,何尝不是施恩呢?”

月池道:“官场的事,要比绿营里要乱得多。阴阳之间,并非是泾渭分明,而是混杂一处。阴可化阳,阳可化阴,我们高居庙堂,谁又能看清底下的风雨呢。人要是缺胳膊断腿,还能撑着拐棍,走在正道上,可要是眼斜耳偏,就注定要走歪路,摔跟头了。”

月池含笑道:“您的眼睛和耳朵,果真还灵敏吗?”

她又看向了刘瑾和杨玉:“多出来的,不对劲的部分,还能切干净吗?”

杨玉倒吸一口冷气,他索性也不要脸了:“微臣何尝不想,可这,谈何容易呐。”

生不用封万户侯

你确定要这么盯着我一整夜吗?

他竟然是已经打算避其锋芒了, 可今日的李越,却还是咄咄逼人:“老刘啊,靠一两句场面话, 可打发不了我。”

刘瑾面露为难之色。月池道:“刚刚还叙旧情, 怎么这会儿又扭捏起来。这是家宴,有什么难处, 不妨说出来,我们一起想法子解决就是了。”

一起解决?杨玉暗笑一声,东厂掌权的都是太监,太监都是没根的东西。他们无儿无女,又受人鄙夷, 所以只能把欲望寄托在别处,对钱财和权力的贪婪早就到了变态扭曲的地步。而且宦官之所以好用, 就在于他们是游离在规则附近的灰色面,他们能采取非常手段,做到寻常官员办不到的事,要是真想管大臣一样管他们,那东厂岂非是形同虚设。

这也是他还能坦然坐在这里的原因。他打算就在此地,做一个哑巴,眼看他们相斗, 刘瑾老奸巨猾,怎会甘心吃亏。

然而, 事态的发展,却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刘瑾眼带惶然地看着他们,一刹那间仿佛老了十岁, 他的背佝偻成了一团, 半晌方幽幽一叹:“您若执意如此, 老奴也无话可说,说不得拿命挣了……”

杨玉:“……!!!”好一个另辟蹊径啊。

这一番唱念做打,连月池都忍不住暗自叫好。这朝堂的风向,朱厚照的心态,算是被他彻底摸透了。如今的朝廷需要的不再限于制衡,而是团结。团结可不是靠以势相压能成的,共同的目标、共同的利益、共同的理念,缺一不可。所以,刘瑾心里比谁都清楚,她不可能靠强压,来逼他们就范。而在朱厚照这一边,忠心是他们最好的护身符,能力和资历是他们安身立命的保障。

所以,刘瑾大可现在把差事接回去,然后在事事从命的情况下把活办砸,最好再来点苦肉计。他听话了,事情还砸了,那怎么会是他的问题呢,一定是李越这个瞎指挥的人的问题。而当他到退无可退的地步后,自有人把她压下去。

月池看向了她身边的这个男人,他这会儿出奇地沉默,可没人觉得意外。权威的维系,需要稳定的核心。他要摆出中立的姿态,当局面陷入僵局后,再来居中协调,或到两边达成一致之后,再来顺水推舟。皇上是不会犯错的,错的永远都是底下人。

他的目光亦与她交汇。明亮的烛火在他的瞳孔中跳跃,她伸出手,与他十指紧扣。他先僵了一下,随即反手抓住她。他听懂了她无声的言语——“相信我”。

刘瑾表完忠心后,就做出领训的姿态。只有锅中鲜红的汤汁,在炭火上沸腾翻滚的声响。而杨玉与副手张允俱是如坐针毡,刚刚热热闹闹时,大家不自在。可霎时间寂静无声后,大家却感觉更难受了。

杨玉只觉七上八下,他心中既有担忧,又有莫名的亢奋,他垂下眼帘,李越想趁势而上,一举将他们拿下,而刘瑾却以退为近,将她逼到了死胡同里。她会是什么反应?是恼羞成怒,还是迂回行事?他的内心焦灼,而李越则敛去了笑容,没有微笑的遮掩,更叫人望之凛然。

月池沉吟片刻道:“看来,有些话还是得摊开来说。”

摊开说?刘瑾一愣,她想怎么摊开说。他正发愣间,只听月池道:“传说上古时期,洪水泛滥成灾,鲧奉帝尧之命治水,他带领民众筑堤堵水,刚开始确有成效,可九年过去了洪水非但没退,反而越涨越高,终于有一日冲破堤坝,淹没大地。鲧因此被舜殛死于羽山。鲧的儿子禹接替了父亲未完成的重任。他认为水患小则‘堵’能治,水患大‘疏’才能平,‘治水须顺水性,水性就下,导之入海’。于是,他改堵为疏,花费了整整十三年的时光,终使百川入海,天下大治。为何鲧禹皆诚心治水,结果却截然不同呢?”

她的目光在四个人身上打了个转,最后定到了文冕身上:“文冕可有高见?”

张文冕冷不妨被叫到,暗道不好,可问题已经逼到了眼前,他焉能不答,只得犹豫片刻道:“回您的话,鲧违水性,强行堵塞,所以落败,而舜顺水性,导之入海,所以成功。这正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

月池微微阖首:“所以,治水需顺水性,治宦也需顺宦性。你也是老刘身边的老人了,在东厂呆了这么些年,你觉得,宦性为何?”

刘瑾愕然抬头,张文冕脸上只余空白。谁也没料到,她会直接将问题又抛回来,还是一针见血。刘瑾正欲开口,却被她拦住:“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还有谁,能比文冕看得更透呢?”

张文冕从未想到,这样大的重担,最后竟是落在他的身上。摆在他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是四两拨千斤,将问题推回去,二就是真正由心而答。前者能够最大限度地保全自己,而后者却会为自己带来极大的风险,一旦说错半个字,不仅刘瑾的前途要凉,他自己更是性命难保。

他忍不住看向刘瑾,眼前这个他跟随多年的老太监,正努力地给他使眼色。他知道刘瑾想干什么,他想再卖一次惨,把李越堵回去。可同一个招数不能用三次,皇上的怜悯,应该用在刀刃上……

月池望着他,似有无穷无尽的耐心,而他也终于组织好了言辞,徐徐开口了,他说得第一句话,就让众人一惊:“宦官也是人,宦性中也有人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