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问:“我猜……衔春是太后的亲戚么?”
“啊。”雾兰吃了一惊,没想到这位小姐如此聪慧,想了想,道:“奴婢既然跟了小姐,那就是小姐的人,必定知无不言。小姐说的没错,虽说八竿子打不着,但真要论起来,叶衔春算您的远房表妹,她父亲原是安阳县的县尉,她也算是位官小姐,但前年朝廷取消了这一官职,她父亲头上的帽子忽然掉了,成了一清二白的百姓,她也跌成了贱民,好在胡娘娘这道密信传回去,叶老爷削尖了脑袋,把女儿送到京都。这两三年,胡太后娘娘让人悉心教养叶姑娘,偷摸在外头请了琴师、歌姬调教,叶衔春也不负娘娘厚望,舞姿妙曼,歌声动人,尤其弹得一手好琵琶。这不,去年底,胡娘娘把叶衔春接到宫里,上下打点了下,将叶衔春安置在勤政殿做婢女。”
春愿抿唇偷笑。
虽说雾兰说得含蓄,但意思很明白了,胡太后要那叶衔春爬儿子的床。
“那后来呢?”春愿笑着问。
雾兰道:“奴婢是正月离的宫,正巧晓得这事。当时郭大娘娘派衔春给皇后送凤冠,也不晓得哪儿蹿出来只猫,直往叶衔春身上扑,她吓得跌了一跤,把皇后娘娘的冠子摔到地上了,郭太后大怒,即刻要杖毙了叶氏,幸而陛下求情,只把她打发出宫了,没想到她竟到这儿来了。”
春愿搓了搓发凉的手,问:“那这位叶姑娘长得肯定特别好了?”
雾兰笑道:“长得真真儿和画里的仙女似的,别说宫里,就是京城都找不出第二个,只不过如今小姐回来了,她怕是要靠边站了。”
春愿笑笑,有意无意地问了句:“那陛下喜欢她么?”
“也说不上喜欢。”雾兰耸了耸肩:“陛下就是贪新鲜,他身边都是温柔恭顺的女人,难得有个娇憨明艳的,就愿意低头看一眼,不过也止于说笑几句、听她弹个曲儿而已,这回估计是看郭娘娘决心打死衔春,心里生了怜悯,才让她暂时住在这里的吧,衔春和您虽是主仆,但到底有点亲戚的情分在,胡娘娘和陛下应该是想她来这里,更能照顾您,日常陪您说话解闷儿。”
春愿心道,雾兰这丫头老持稳重,原本得了个肥差美差,不过出宫一个来月,回来后忽然管事的差事被人顶了,估计想吃了衔春的心都有,但嘴上说话滴水不漏,一句挑唆是非都没有,厉害了。
正在主仆两个说话的当口,只听从不远处传来阵环佩叮当声。
春愿抬头瞧去,从葫芦形拱门走来个貌美的姑娘,十七八的年岁,身量高挑窈窕,穿着满绣的窄腰小袄,一把纤腰盈盈不堪一握,发如乌云,髻边斜簪了枝金凤步摇,皮相极好,眼若盈盈秋水,唇如鲜红樱桃,这一身的冰肌玉骨一看就是精心娇养出来的,在这姑娘身后,跟了四个婢女和两个嬷嬷。
“她是……”春愿问身边打扮素简的雾兰。
雾兰还未开口,那美人便抢着道:“我姓叶,小字衔春。”
那叶衔春走过来后冲春愿点了点头,便算见过礼,举止颇有些轻慢。
“叶姑娘好,我叫燕桥。”春愿不想刚来就惹事,于是略蹲身福了福。
“嗯。”叶衔春端着规矩,从头到脚地打量着春愿,美是挺美的,只不过浑身上下透着土气,那不晓得操的哪个地儿的乡音,几里拐弯的。
忽地,叶衔春鼻头耸动,像闻见了什么似的,秀眉微微蹙起,佯装用帕子擦唇边的胭脂,遮住鼻子,目光落在春愿臂弯挎的包袱上,暗笑,小地方出来的县丞养女,到底透着穷酸,都飞上枝头了还记挂着财物,生怕人抢了似的。
当然,叶衔春可不会当面说这番话,轻移莲步走上前来,笑道:“原本妹妹是要出去接燕姐姐的,只是方才核对了下咱们府里的花名册,来迟了,请姐姐别见怪。”
“没事儿。”春愿客气一笑,她不善与人交往,又怕露了草包的底,能少说话就不说。“那我先回院子了。”
“慢着。”叶衔春横身拦住春愿,笑道:“妹妹有几句话要跟燕姐姐说,头先我离宫的时候,太后娘娘交代下来了,叫我好好陪伴姐姐,给姐姐教一教宫里的规矩,我想着这事倒也不急,可以暂缓一缓。”
说着,叶衔春准备拉扯春愿的手,忽地见春愿袖子上沾了块松子壳,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双臂垂下,客气地笑道:“我早都派丫头去拾掇姐姐的行李,亦叫人准备好了热汤,姐姐沐浴更衣后,就传太医来请一请脉,毕竟这几日陛下得空了,就要召见姐姐,说句不中听的,姐姐千万别恼,你到底一路奔波回来的,怕路上遇到邪祟,万一到时候冲撞了陛下,那可不好了。”
春愿倒也没恼,更难听的话她以前都听过,这算什么,挺客气了,而且叶衔春这脾气做事太浮躁浅薄,心比天高,急得往高抬举自己,可却认不清自己的身份,怨不得郭太后抬抬手指就差点把她杖毙,这么说话做事,离下回吃亏还远么?
春愿没说话,谁知旁边的雾兰站不住了,挺身而出:
“衔春姑娘请恪守自己的本分,这个府邸的主子是咱们燕小姐。”
叶衔春淡淡瞥了眼雾兰:“我是胡太后派来的,这都是娘娘交代下的事,有什么不满的,你进宫找娘娘讲去,若是觉得在府里待着不舒服,那就回宫继续当你的奉茶姑姑去。”说着,叶衔春给身后的嬷嬷使了个眼色:“还愣着作甚,快去帮小姐拿包袱呀。”
那嬷嬷一愣,硬着头皮上前,伸手就要去扯春愿臂弯的包袱。
春愿皱眉,急着往回拉,就这么一拉一扯的来回,带子忽然送了,里头的物件呼飒飒落了一地,药罐子摔了条缝儿,食盒里的点心倒出来一半,大人之前写的魏碑字帖有几张飘进水里,全浸透了,墨顿时晕染开来。
“叶衔春,你过了啊!”雾兰气得啐了口,急忙蹲下去给小姐拾取东西,咬牙道:“我留不留下,不是你说了算,当初是陈公挑了我来的!你躲在府里怕是不知道,方才陈公亲自来迎的小姐,想必还没走远,走,咱俩这就找陈公评评理,我非把你这掐尖伶俐的毛病治一治,要不然咱们再到陛下跟前问问,看你在府里到底是小姐还是婢女,仗着和胡娘娘沾点亲带点故,狐狸尾巴就翘到天上去了,什么东西你!”
叶衔春显然是慌了,反手打了身边嬷嬷一耳光,喝道:“瞧你们,一点小事都做不好。”
说着,叶衔春拎起裙子,亲自去帮春愿拾食盒等物,态度好了十几倍,楚楚可怜地问:“妹妹方才只是让人帮姐姐拎一下包袱的,并不是有意冒犯的,姐姐没生气吧?”
春愿绑好包袱,轻拍了拍叶衔春的胳膊,嘿然一笑:“多大点事,不至于吵起来,不就是沐浴请脉嘛,正好我赶了一日的路,也有些乏呢,早都想泡澡了,雾兰的话你别放心上。”
说着,春愿扭头瞪了眼雾兰:“你也是,不要吵架了,聒噪得我耳朵生疼。”
叶衔春松了口气,心里暗笑,这乡下丫头倒没什么脾气,看来好相处,也好拿捏。
“姐姐没生气就好。”叶衔春笑得虚情假意。
“没事的,你别多心啊。”春愿莞尔,烟波流转间,看向不远处浸透在水里的纸。
没事儿,我真的没生气,咱们来日方长。
……
梆子声响了三下,虽说出了正月,天一日日暖了起来,但入夜后依旧寒津津的。
春愿实在憋闷的慌,睡不着,便叫雾兰打了灯笼,陪她去荷花池那边走走,此时月色正浓,池中是一潭死水,风吹来,卷起粼粼银光,倒也好看。
春愿身上裹了件厚披风,怀里抱了个汤婆子,仰头望着月亮,今下午经历了花园子那遭事后,那叶衔春就带着她回了沉香斋,几个丫头一块给她沐浴,皮几乎要擦掉一层,洗完后,头发还一层层拔开了,查看有无虱子,最后大夫过来请平安脉,再三确定她身上没有能过人的疾病后,叶衔春才放大夫离开。
这还没有完,那叶衔春又拉着她,叽里咕噜地聊了半天,打听她过去在哪里住着?喜欢吃什么?用什么?这次是怎么被找回来的?
她没说什么,这蠢丫头倒把自己之前宫里受的委屈讲了遍,讲完后又炫耀胡太后如何宠她,陛下如何喜欢听她弹琵琶,噼噼啪啪说了大半个时辰,说累了才走。
春愿叹了口气,唐大人啊,回长安第一天就这么麻烦,我不想待了。
就在春愿心烦意乱间,她忽然察觉到背后仿佛有人,刚准备转身去瞧,脖子上忽然多了个凉飕飕的东西,垂眸一瞧,竟是口老长的剑。
“别动!”一个清冷的男人声音在背后响起。
“你是谁!”春愿吓得汗毛倒竖,怎么回事,雾兰和那些跟着伺候的丫头婆子呢?
“你管我是谁!”年轻男人冷笑了声,命令道:“一只手抱住头,另一只手捏住鼻子,然后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