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长河奔流而去,一旦过去的,哪里能有百分百的真相。
孙思邈又对姜沃道:“说来,十多年前,我还曾与你两位师父论过彭祖。”
“你袁师父不把这些当一回事,只道让我也努力活,看能不能活个八百岁——倒是你李师父认真道,当时历法纪年可能与此时不同,所以误记彭祖八百岁,还与我算了好久。”
姜沃眼前便浮现出‘袁天罡信口胡说,李淳风认真算数’的情形来。
果然是两位师父的为人。
她也笑了。
所以,孙神医这便是考证不出彭祖来,就自己成为彭祖二号吗?
她再也没问起过孙思邈的年纪。
贞观十七年大年初一。
“起来了,咱们早些去换桃符。”姜沃睁开眼,就见媚娘已经梳好了双鬟,催着她起床。
外头天色还是黑乎乎的呢。
姜沃坐起来后,就觉鼻尖仍旧缭绕着一些烟火气,是昨夜烧竹竿的留下来的味道。
她换过衣裳,刚走到门外,手里就被媚娘塞了一根桃符:“来,咱们一人贴一边,正是辞旧迎新。”
到大唐已有六载,姜沃渐渐熟悉了大唐的过年习俗。
门上并不贴对联,而是更换桃符。早就备好的桃木片,被漆成红色,替换掉去年已经颜色暗淡的桃符。
又是新的一年了。
至于贴门神画,自然也是没有的——毕竟后世常用其画像来做门神的尉迟恭将军,人家这会子还是活蹦乱跳大活人哩!
换过桃符,就见陶姑姑亲手捧了一小坛酒进门来。坛口上还有一小碗调过水的朱砂。
媚娘和姜沃,忙一个去接过陶姑姑手里的酒坛,一个去里屋取一支早就备好的新毛笔来。
这是新岁必喝的椒柏酒,据说喝了能辟邪解毒,保佑来年康健。
虽说姜沃对此持保留意见,但陶枳深信不疑。每回新年初一,都会过来盯着两人喝一杯才算完。
今年也是如此,陶枳开了坛子,亲手倒出两小碗酒来,然后又用新笔沾了颜色极正火红的一点朱砂点在两人额心,口中念念为二人祈福:“来年除三祸,去百秧。”
“好了,喝吧。”
姜沃在陶枳的注视下,咽下这以小碗酸甜苦辣咸具备,滋味实在不美妙的椒柏酒。
然后深沉状摇头叹息:“五味杂陈,这就是人的一生啊。”
陶姑姑跟媚娘都笑了,陶姑姑还就着她额头上的朱砂轻轻戳了一下:“你才活多大,就知道什么是一生了?你们的一生,还都长着呢!”
姜沃转头对媚娘笑:“也是。”
媚娘也对她点头而笑:“嗯,来日方长。”
贞观十七年,宫中过年的喜庆还未散去,便有阴霾飘了过来。
正月,魏征病重。
太子太师魏征,这一两年来身子一直不太好。很多时候都不能上朝,自去岁元宵灯会后,再有宴饮,也是缺席的时候多,皇帝都是令人赐菜赐物过去。
魏征这样病弱了两年,皇帝都有点习惯了,觉得,哪怕魏征偶尔上个朝,来谏一谏他,也很好。
然而,今年刚过完元日,都未至元宵佳节,魏征忽然就病入膏肓了。
二凤皇帝请难得在京的孙神医都去看过了,得到的结论跟尚药局的奉御一般——魏侍中已然油尽灯枯,药石惘然。
于是皇帝旁的都顾不上,也不听旁人劝说未出正月,不好探重病之人以免冲撞龙体。
而是坚持于正月初十带着太子李承乾,亲自到魏征府上去探病。
见魏征气息幽微,二凤皇帝大恸,按住要行礼的魏征道:“卿保重自身。朕起的凌烟阁,卿还未亲眼见一见呢。”
魏征的精神很差,闻言也只是动了动唇,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摇了摇头。
皇帝见从前张口就是大篇文章,谏的他有好几次恨不得砍人的魏征,这会子连话都说不出来,心底更痛,着意给魏征多些恩典:“朕将新城公主赐予你家为妇可好?卿跟朕如今是亲家了,可要快点好起来见新妇入门。”
魏征的眼珠动了动,似乎想要起身谢恩,手指动了动,皇帝看出他的想法,连忙按住他的手:“不必起身。你有话就跟朕说。”
挣扎片刻,魏征最终只道:“臣日夜所忧,唯有宗周兴亡。”
这是魏征勉强吐出来的话,眼中落泪,字字如泣血。
他只说的出这一句,其实后面还有许多许多,他的眼睛在说:陛下,臣不是惦记子孙后代有无荣耀富贵,臣忧愁的是大唐江山社稷的后继啊。陛下已经开创了这样的盛世,这其中艰难险阻臣都知道。
可是,陛下,要忧将来如何。
陛下,国储不安,臣死也难瞑目啊。
……
皇帝见他说了这句话,越发气促难安,就安抚道:“卿不必担忧,只管养病,将来朕还要等你来教导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