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这才往下解释去:在礼法中,认定父为‘至尊’,而母亲,只是‘私尊’。因此,在服丧的时候,就要加以区分。父亲过世,就要服最重的斩衰,如果母亲过世的话,只能服次一等的齐衰。
这里所谓的斩衰、齐衰是指丧仪上穿的衣服程度不同:简单通俗来讲,就是斩衰时候穿的粗麻衣服,布边都得是毛毛糙糙没修理过的,这才能显得最悲痛;而齐衰的齐,就是指粗麻衣服的边儿修过了,是齐的,以此为区别。
“二哥你也没全记错。”
“有一种情况下,确实是为母服齐衰三年。”
听到妹妹这一句的李显,还有点骄傲:他就说嘛,他是记不全这些罗里吧嗦分的甚细的礼法,不过虽然没有全对,但也没有全错啊!
太平竖起了两根手指头:“如果父亲已经过世,那么可以为母亲服齐衰三年。”
“但如果父亲在的情况下,母亲过世,‘私尊’就要让位于‘至尊’。为母亲服的丧期,就只能屈抑为一年。”
“而如今母后的诏书,要改的就是这一条:子女为母亲,无论什么情况下,都该是三年,与礼敬父亲一样。”
太平讲完后,对曜初道:“姐姐,我说的对吗?”
曜初点头:“令月解释的很对。”然后又问起两个弟弟,对这道诏令还有旁的疑惑吗?
李显属于是刚弄清楚概念,并且在他脑海里,始终觉得这些很枯燥无聊。完全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为什么为了日期和几个字,朝臣们就能抠字眼成那样,他只是无所谓道:“都行吧。”
李旦虽然年纪小一些,但学问倒是更好一点,从他诸位师傅素日的讲课中,就能感觉到他们对于礼法的推崇。因而李旦问道:“姐姐,朝堂上是不是会为了这件事吵嚷?”
曜初颔首:“是的。”
她看向殿外天光,现在,朝堂之上应该就已经庭辩起来了。
“礼法之事,向来众说纷纭,不管是教导你们的先生,还是身边熟悉的侍臣,不管旁人与你们说什么,听起来多么有道理——但如果最终是要你们上书父皇母后,就此事劝阻,你们都不要听之行之。”
“若实在被人‘劝’的有疑惑不解……父皇养病,母后无暇,你们随时可以来寻我。”
听长姐语气郑重,自李显起,三人都不再坐着,皆起身应道:“是。”
李显李旦各自回去后,太平并没有走。
她只是托腮坐回去,看起来难得有些没精神。
曜初少见妹妹无精打采,很是心疼,就让宫人上了太平最喜欢的夏日点心酥山来——外面淋着牛乳、酥油的冰制甜点,姜沃第一回 见时就感慨过,原来大唐已经有了冰激凌和冰沙。
因是冰物,为了公主的身体,一般乳娘都是不敢给吃的。
曜初也只让人端了小小一盏给妹妹,然而太平接过来,却没有如以往一般高兴起来。
她闷闷吃了两口,忽然把银勺子往冰上用力一戳,问道:“姐姐,我也有个问题:既然都改成同服三年丧期了,母后为什么不干脆把齐衰直接改成斩衰呢?《诗经》有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父母难道不该等同服丧吗?”
因屋内只有姊妹俩,太平说话便无所顾忌了,直接道:“譬如姐姐和我,将来若是有了孩子——孩子是自己生的,甚至连孩子的爵位,都是因‘公主之子’才得了的,那难道百年后,竟是为驸马服斩衰,倒是为咱们服次一等的齐衰?”
曜初坐在妹妹身旁,一时不语:为什么不直接改成斩衰?当然是因为,那还是不能够的。就像是在荆棘中劈出道路,不可能一开始就是通天大道,只能先是一条小路。
而……
曜初忽然想起姨母的话:“走的人多了,就成了大路了。”得先让人知道,这条路可以走,原来不是绝境。
于是曜初伸手揽住妹妹,轻声安慰觉得不公不忿的妹妹:“没关系的,令月,慢慢来。”
她看向外面:“你要知道,这一次朝堂之上论三年齐衰,是一次决然不同的开端。”
自周代成《仪礼·丧服》至今,历朝历代皆有大儒为此注释,为礼法增添一层一层的光环,而此五服为礼所至重,从未变过!
故而曜初知道:母后所行之事,是‘古今更变之尤大者’![2]
将从这里开始,作为摄政者,母后正式在以权力,挑战礼制原则和朝臣们用以攻讦她的伦理秩序。
“战者非兵……”
“姐姐?”太平听到姐姐忽然自言自语了一句话,不由抬头问道。
曜初回神:“没事,我就是想起了姨母家中的一幅字。”
而此时,姜沃的想法正好与曜初相反:如今朝堂上庭辩成这样,不少朝臣看起来都要撸袖子干架了,还是挺像战兵的。
不知是热的还是愤怒,好多朝臣都满面赤红。
此诏一下,当即有礼官站出来道:“《丧服四制》有云:‘天无二日,国无二君,家无二尊,故父在为母服周者,避二尊也。”[1]
“臣奏请天后务详明正礼!”
“此等礼法如何改得?”
话音刚落,便见丹陛之下的座椅上,有紫袍金带身影站出来。
“天后,臣有一言。”
姜沃手持笏板,向丹陛之上请命。
天后颔首:“姜相为中书令,按制‘佐天子而执大政’,掌制诏宣敕,可尽言之。”
姜沃方才就已经整理过腹稿了,此时得了天后这句话,对着丹陛之上一礼。
然后转身,面对满朝文武。
紫色袍袖,与手中玉质笏板,在空中划出一道有些凌厉的弧线。
“如何改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