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腥的海风吹散了同样咸腥的血味, 海妖的尸体们被大浪推得起起伏伏,彭循放出符咒,使它们暂时归拢在了一处。夜色深沉, 四野寂静,乍一看去, 就仿佛方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而巨蟒还没有出现。
阴海都。
溟沉站在巨塔最高层, 看着满城璀璨灯火,恍惚间, 竟也生出几分“与月川谷无异”的想法, 一样明亮夺目,一样奢靡热闹。唯一的区别,或许就在于月川谷繁华之下还是繁华, 而这里,只要掀开光鲜亮丽的外壳,就会显露出肮脏潮湿的,四处乱爬的虫豸。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转身吩咐:“去将那条巨蟒带来。”
“是。”红衣巫女领命, 目光却不由自主就落在对方斗篷下高高隆起的肚腹上, 总觉得这几天非但没有变小, 好像还更大了几分。她心里忽然就涌上一丝不妙的想法, 倘若一直这么大下去, 那有朝一日……
“你在看什么?”溟沉问。
红衣巫女猛地回神,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急忙跪地叩首:“都主恕罪。”
溟沉又重复了一遍:“本都主问,你在看什么?”
红衣巫女看着逐渐靠近自己的衣摆, 并不敢抬头, 只结结巴巴道:“回都主, 奴婢只是在担心,担心都主的身体。”
“继续说。”
“都主往日吞噬同族,从未出现过这种状况,会不会……小都主其实并未……并未……”
声音戛然而止,血淅淅沥沥地从她头上流下来。
溟沉用尖锐的指甲捅穿了红衣巫女的颅骨,又缓缓往下拉,他能感觉到指尖粘稠的触感,是脑浆,恶心得很,而她说的话也一样恶心,没有死,竟然没有死,脏东西,还活在自己的身体里。
等楼老板进来时,那巫女的尸体已经被指甲划得血肉模糊,将他惊了一跳:“都主。”
“你来了,正好。”溟沉擦掉手上的血,“将她丢去天坑,再顺便将那条巨蟒带来。”
“是。”楼老板不敢多问,用一张大毯卷住巫女,急匆匆朝着秃鹫山的方向而去。待他离开后,溟沉跌坐在椅子上,掌心抚着僵硬的肚腹,阴郁道:“兄长还真是处处都要与我作对。”
楼老板很快便折返回巨塔,却是空手来的,他禀道:“秃鹫山的守卫说巨蟒刚刚又游去了海里。”
溟沉不悦:“这么晚了,它去海中做什么?”
海妖们在前带路,一路飞速地游。巨蟒斑驳的花纹在海中时隐时现,即便是放在妖界,它也难看得相当出众,疙疙瘩瘩的脑袋上生着一双血红小眼,口中挂满黏液,腥臭难闻,所经之处,无数鱼群都翻了肚皮。
海妖兴奋道:“就在,就在前方。”
他们伸出干瘦的手指向不远处,一方面又纳闷,怎么这里忽然变得如此寂静。而巨蟒蠢笨的大脑是反应不过来的,依旧在往前游。彭循用符咒阻隔住了血的气息,所以那两只海妖直到鼻子撞上同伴的尸体,方才后知后觉地瞪大眼睛:“啊——”
声音被掐断,彭循手起剑落,血雾如雨。巨蟒头上也落了一滴血,它用舌尖舔去,竖直着身体,咆哮嘶吼出声。
凤怀月叮嘱:“小心。”
司危以金光为鞭,将巨蟒牢牢缠住,庞然大物被拖至半空,越发恼怒挣扎。宋问与彭循一左一右攻上前,长剑在坚硬鳞甲上几乎划出了呲呲火星,却无法伤其分毫,反倒激得对方越发恼怒,用尽全力一甩,竟成功从金光鞭中钻了出来。
却也留下了一圈新鲜蛇皮在鞭稍。
裸露的血肉浸入海中,巨蟒被蛰得疯狂乱弹,巨尾横扫,将彭循打得摔向另一侧!宋问在接住好朋友与机不可失之间,果断选择了后者,他飞身躲过彭循,扑到巨蟒身上重重一刺!没有了鳞甲的蛇肉酥脆得像一块千疮百孔的石头,白色脊骨被挑了出来,宋问顺势一拉,想要将其彻底抽离,巨蟒却已吃痛转头,愤怒地朝他咬了过来!
长愿惊慌失措:“喂喂喂!”
凤怀月按住他“啪啪”乱甩的尾巴:“没事。”
司危当空一剑,将巨蟒的上下颚重重钉在一起!金光如刀,沿着它的肚腹一路向下划开,宋问与彭循则是趁机抓住蛇皮,拼尽全力向下一撕!
像脱衣服一般,将巨蟒扒得只剩下一具鲜血淋漓的身体。
司危直接将手伸进了它的肚腹当中,滚烫的血像瀑布一般哗哗流出,那些肮脏的脏器绞在一起,半天方才摸到一处坚硬棱角,带着些许清冷寒意。
他握住那盒子,生生将其撕了出来!
巨蟒被这惊天的疼痛激得仰天巨吼,吼得宋问与彭循耳鸣不绝,吼得长愿差点尾巴一滑掉落海中,也吼得凤怀月心脏麻痹,半天才回过神——自己方才明明就用结界隔绝了所有海中声音,但却被司危撤了。
司危将装有灵骨的匣子握在手中,另一手再度扬鞭,重重卷起巨蟒甩进海里,只让它将头露出海面。彭循满身血污,惊魂未定地站在剑上问道:“我是不是眼花了,刚刚瞻明仙主在喂它吃东西?”
宋问道:“是续命仙丹。”
那倒霉蟒蛇被剥了皮,破了腹,明明就可以马上死了,却又不得不继续活了下来,清晰地感知着每一分盐水泡伤口的剧痛。它崩溃焦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吼得海面掀起滔天巨浪,吼得嘴里涌出血来,如此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方才气绝毙命。
长愿大开眼界:“瞻明仙主这是在替那些惨死在蛇口中的人报仇吗?”
彭循解释:“不,是在引鬼煞出洞。”
只可惜这惊天的动静并没有引来任何阴海都的人,也没有引来商船队伍中的人——因为余回未雨绸缪,早早就往四面八方布下了结界,所以船上众人依旧睡得很香,还觉得此夜格外安静。
长愿又纳闷地问:“这么大的动静,难道鬼煞听不到吗?”
彭循道:“能听到,不过看样子他没胆出来。”
海浪将巨蟒千疮百孔的身体推往阴海都的方向。
夜色之下,楼老板试探:“都主?”
溟沉站在高处,死死看着海中那沉浮的烂肉。在听到巨蟒怒吼的第一时间,他其实就已经猜到了正在发生的事,便立刻冲出阴海都,却又在半途生生刹住脚步。很近了,距离已经很近了,他握紧拳头,觉得自己几乎能看到月光下的人,白色的影子,像云也像雪。
双腿沉得像是被灌了铅,竟然无法再上前一步,斗篷掩盖着畸形的身体,溟沉心里也慌乱起来,他不想让凤怀月看到自己,尤其是还要当着司危的面,而海中那条被破开肚腹的巨蟒,看起来竟如同某种命定的征兆。
天色大亮。
沐浴过后的司危泛着轻微的潮意,凤怀月凑过去仔细闻,想要判断对方身上到底还有没有残存的血腥气。余回刚一进门就看到这种画面,依然淡定得很,面不改色将手中玉匣一放。清洁后的灵骨看起来越发剔透,简直如琉璃一般美丽,宋问抱剑靠在门口感慨,美人骨美人骨,诚不我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