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只是慢慢闭上眼睛,外面的监守看过来,只觉得这个脸色过分苍白的年轻人好像彻底失去力气,任命地跌坐在地。
没人知道他心里一遍遍浮动起十二万分的愤怒和近乎从骨血中逼出来的狠意。
这样的罪恶,这样的孽行——
少年呼吸中都好像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剧烈的悲怆和像是刀锋一般将他整个人豁成两半的愤怒,那愤怒时时刻刻提醒着他是谁,来这里是为了做什么,这才能勉强抑制住撕裂眼前这一切的冲动。
他闭着眼,就好像能听到——这地下无数的亡魂在耳边嚎叫哀哭,来自他们的诉求和悲切无孔不入地钻进大脑,闭紧的眼前一片蒙蒙血雾,满是深深浅浅触目惊心的黑红色手印,几乎要将任何一个尚有良知的人逼得发疯。
闻音原本将风元素流散出,灵活地游弋在这片庞大而像是机器一样精密的地下空间中,却突然察觉到异常。
仿佛来自最黑暗中的深重恶意和慢慢咆哮起来的元素流在对面的囚室中散出。
她心底轻轻啧了一声,大概能猜得出对面发生了什么事。
这地下到处被崇神的气息覆盖,普通人生活在此,寿命必然大大减短,神之眼的拥有者也会受到一定的影响。
鹿野院平藏本就因为幼时失去友人的事情有些心结,见到八酝岛是寻常。
闻音曾经也会为这种影响苦恼,只不过,当她已经有深渊的力量在身之后,就像是常年玩蛊虫的人身上种了最毒最凶的蛊王,寻常小蛊已经不能被放在眼里了。
随手拨过去一点精纯而不带一丝杂质的风元素,又熟门熟路地吸了些崇神的气息回来,闻音连头都没抬,继续在心中绘制地下地图。
她认路的本事太差,如果不提起将地图踩好,很容易做出目的地是博士办公室却一脚迈进独眼小宝工厂的事情来。
呵——这烦人精,将工厂搞这么复杂做什么。
闻音对博士这种修老巢如修迷宫的行径非常看不上。
但是她探路的行为依旧冷静而小心,绝不肯泄露出一丝踪迹打草惊蛇,让好不容易落进口袋的猎物再次逃窜。
不着急——且慢慢来。
闻音单手撑着下颌,眉眼微垂。
在这样的地方做着这样的事情,她的心跳也依然缓和平稳,面上的表情更没有丝毫来自潜入者的紧张和审慎,更没有即将洗清障碍杀死宿敌的欣快。
只是,半阖着眼,操纵着风元素在地下游弋的闻音,还是不免想到那张瞧着总是温和儒雅,深红色眼瞳中却满是冷嘲的脸来。
五百年的时光到底对闻音也影响颇多,如今她再想到这个人,心头的情绪早已淡薄不少,杀意也妥帖地藏在安然且温和的外表下。
连此次离开至冬前最后一次见到潘塔罗涅的时候,对方都没忍住反复询问她是否心软了。
一别经年,像是深渊里见不得光的魔兽一般终日将自己隐藏在地下的博士终于重新回到光下。
博士,多托雷——
你的底气又是什么呢?
胸腔里的情绪慢慢涌起,无数的画面浮上眼前。
从第一次在歌剧院的初遇,高高在上的执行官对着弱小而无助的歌女露出冷笑,又到审判台上枉顾个人意愿的索要,再到实验室中一次次刀锋相对,血雾漫起,最后是稻妻那一场洗清一切的暴雨,伤痕累累的身躯最终仰面坠入深不见底的川流。
你想要的就是这样长达五百年不见天日的生活吗?
博士。
被关在地底的人们,分辨不出白天和黑夜。
他们就好像突然被丘丘人关进猪圈里的小野猪,不需要思考明天,也不必思考生活,只需要听话就足够了,虽然听话也不能减轻被实验时的痛苦。
闻音他们一行人刚被关进去不久,就看见隔壁有几个房间里关着的试验品被穿着白衣的实验人员提走。
唯一幸运的事情可能是,实验区域离他们所在的位置比较远,无论那里的试验品们如何惨叫都不会对尚还被关在牢狱中的其他人造成什么影响。
闻音却不一样。
寻路的风元素暗流偶尔也会将那些低哑的嘶吼和泣血般的哀嚎送回耳畔,期间夹杂着实验人员们冷静且有条理的发布命令的声音。
但闻音仍然安安静静地垂着眼,将一切干扰都排除在脑海之外,只不断完善自己脑海中的地下邪眼工厂地图。
周围刚刚被押送进来的人们大多已经对自己所处的情况有了猜测,只除了个别还不肯认命,其余的也都同闻音和鹿野院平藏一样,缩在角落里不动弹。
这种安静的气氛一直持续到先前被带走的人再被送回来为之。
周围嘈杂起来的时候,闻音也分出一丝微薄的注意力,掀起眼睑朝外面看去。
那些白天被枪指着自己走出去的人,晚上是被拖回来的,一个个低着头不动弹,任由愚人众的士兵将他们丢回房间。
不知道的人甚至会以为他们已经死了,露在外面的身上布满了血痂。
一点清晰的血腥气渗进鼻翼,气味并不浓重,但这种丝丝缕缕若有若无的气息,对于其他房间里关着的那些此前并没有见过血腥的民众来说,却是极度的恐怖。
地面上也洇开一条条深红色的血痕。
一声尖叫从斜对面的牢房中响起。
那里关着一个中年男性,闻音在来的路上跟他关在一个舱房中,听到过对方的咒骂。
很难想象对方粗粝的嗓子怎么能发出这么尖锐的声音,像是绷紧的琴弦骤然断裂,弦尾擦过琴面铮铮两声。
像是骤然给人们紧张而濒临崩溃的情绪打开了一个发泄的口子。
从这一声尖叫开始,原本寂静的廊道两边响起一连串的怒骂、哭嚎和哀求,各种声线,各种哀切的语气捻揉在一起,像是一场演绎在大剧院上而注定是悲剧的荒唐歌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