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节(2/2)

季怀真习惯性地讥讽一笑,正要骂燕迟脑子蠢,突然反应过来,面色冷下,阴晴不定地盯着看了半天,冷漠道:“小燕殿下,你不会善心大发,要继承叶将军的衣钵,一柄长枪守边疆吧。”

一听他用这种冷嘲热讽的语气喊他小燕殿下,燕迟就知他是生气了,低声道:“……我没我娘的本事,救不了谁,但至少可以拖延一二争取时间,我大哥的人在路上了。”

“哦?你怎么拖延?说来听听。今天你也瞧见了,鞑靼三千铁骑,怕只还是先头部队。好,不说这些,就单说你三哥。他设局引你入套,你倒好,上赶着自投罗网,不快点收拾东西跑路,还自不量力留下来给他创造机会。”

季怀真说话刻薄恶毒,却也是实话。

燕迟久久不发一言,不知在想些什么, 眼中倒是有些犹疑神色,季怀真正要再接再厉,却见这小子突然把头一抬,平静道:“可是他们本不必受此一劫的……”

若他不带季怀真回村,而是在汶阳城附近找个地方藏匿起来,虽铁定会被他三哥盯上,但决计不会牵连到这里。

季怀真何等聪明,又怎会听不懂燕迟话中的意思?当即不悦道:“你回不回来,他们都难逃一劫,就算没有你三哥煽风点火,你以为鞑靼人会放过这里?要怪就怪老天爷下大雪,怪你父王四处留情好了。”

总之怪谁,都怪不到他季怀真的头上。

燕迟突然以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先是不可置信,又是心灰意冷,看得季怀真无处遁形,上下嘴皮子一碰又要口吐伤人妄言出来,却听燕迟道:“……你可还记得上京慧业馆?你可还记得自己在里头说过的话?”

季怀真被问得一怔。

上京慧业馆,乃大齐学士客卿就局势发展辨策之地,取慧业文人之意,不少文臣聚集于此,是陆拾遗的地盘,也是他季怀真绝不会踏足之地。

只是这等生死攸关之际,他居然还想着陆拾遗。

季怀真面色阴晴不定地看着燕迟,说不清心里是个什么滋味,突然一笑道:“你可知三千鞑靼铁骑是什么概念?三千铁骑,可不是你三哥派来的那一群草包。”

燕迟点头,眼里透着股心意已决,视死如归的劲,看得季怀真越发躁动。

他又毫不客气道:“你不会以为,我有些对战鞑靼人的经验,就会留下来尽我所能吧,还是你觉得,成了亲,拜了天地,我就得留下来陪你同生共死?”

燕迟没有吭声。

这话不假,生死面前,那悄然疯涨的情谊一击即溃,他又变回了那个自私自利,计较刻薄的季大人。上次对着三十人尚有一线生机,季怀真还一番动摇,是看了那扳指,不知动了什么鬼念头才去而复返。

可这次不同。

他虽有一千亲卫等在苍梧山上,可这一千亲卫是他留着保命用的,万不可在此时就大动干戈引起陆拾遗的注意,岂不是明摆着告诉陆拾遗,他没回恭州,而是要偷偷跑去敕勒川掀他老底,等着陆拾遗来抓他?

要想他调动那一千亲卫来助一臂之力才是痴心妄想,季怀真冷漠地想,他才不管这些人的死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燕迟,等着这小子来求他,说不定他善心大发,可将经验传授一二,临走前再极尽所能地替他们布防,算是送一送这些留下来螳臂当车的人。

况且,燕迟的三哥虽派人来杀燕迟,可对季怀真却不一定是敌人,在分不清敌友的情况下,他不愿贸然得罪这位看起来势力颇大,颇受宠的夷戎三皇子。

季怀真分析利弊,权衡轻重,一条理由足以让他立刻上马远离这是非之地,可他又找出第二条,第三条,仿佛理由找的越多,他就越理直气壮地当那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

他心想,燕迟怎么还不来求他。

许久后,燕迟低着头,哑声道:“……我从未奢求你会留下来,至于拜堂成亲,更是没有当真过,你想错我了。”

季怀真怔怔地看着他,只听燕迟苦涩道:“我原本想的就是在鞑靼人来之前,将你送出去,有路道长在,就算没有我,你也能平安到达敕勒川。”

他听明白了,从燕迟决定留下来的这一刻,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季怀真敬重不怕死的人,但也决计瞧不起上赶着送死的人。

他看着燕迟突然一笑,事不关己道:“你既然已想明白,我也多说无益。”说罢,就转身回屋去。

那屋门在他背后重重关上,季怀真脸上再见不得半点轻松笑意,他看什么都不顺眼,举起案上破茶碗要砸,一想燕迟这穷酸地方能用的东西本就不多,砸不得,只好悻悻放下。

转身看到塌上厚铺盖,三次提起又放下,终是没舍得扔到地上。

再一想,这小子既决定留下来,几天后也变成个死人了,死人还用得着茶碗?当即怒然转身,气势汹汹地将那茶碗往手中一握,要劈头盖脸扔门上,然而那高举的手却迟迟不落。

季怀真气急败坏地往床上一坐,控制不住地往外看去,隔着层明晃晃的窗纸,看见燕迟那傻大个不知道又犯什么倔,呆呆往院中一站,好半晌才走出去。

路小佳和烧饼腿脚快,一个时辰不到的功夫,便把鞑靼人要打过来的这个消息传遍全村。这村子里大半人都来自草原十九部,本就勇猛刚毅,又有不少人与鞑靼有血海深仇,一听这个消息,竟是全部聚集到燕迟的院外,只等着他像昔年叶红玉般一声令下,便追随在他身后。

燕迟不知何处去了,季怀真也懒得出来见人,任凭他们凑在外面义愤填膺地叫喊些什么,听罢后,也只是冷冷嗤笑一声,讥讽道:“真是死脑筋,一个比一个固执,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不赶紧跑路,非得留下来等着别人来杀,死了也活该。”

院外叫喊声一停,原是燕迟回来了。

见众人聚集于此,燕迟神情一怔,显然是未料到消息散开,他们不收拾行装进山避难,反倒枕戈待旦,一副要战便战的模样。

大家自发让出条路来,让燕迟如首领般,站在最中间。季怀真不情不愿地望去,见燕迟宽肩窄腰,往人群中一立,不知不觉中已有了几分不怒自威的气势,似乎那股说什么便信什么的傻气只存在于季怀真的面前。

路小佳也跟着看过去,半晌过后,突然道:“燕迟兄看起来真是可靠。”

季怀真冷笑一声:“可靠?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我看是可怜才对,他倒还不如亲娘就是哪个寻常村妇,偏得是她叶红玉的儿子,这下便是不想死,也得硬着头皮送死了。”

一听这话,路小佳那仿佛能洞悉人心一般的目光落在季怀真脸上,看了半晌,突然暧昧一笑:“陆大人若想留下,贫道必定奉陪。”

季怀真表情不变,平静反问:“你哪只眼睛看到我想留下?”

继而转头,朝路小佳嘴角一勾,似笑非笑道:“那我就剜下你哪只眼睛。”

路小佳不敢再吭声。

这些来自草原十九部的游民振臂高呼,齐齐将手中武器举起,显然已经达成了某种慷慨赴义,坦然赴死的默契,接着便各自散去。

两个时辰后,数十辆马拉的板车驮着老人、女人和孩子,在夜色遮掩下散入四面八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