瑟瑟隔着御座,见后头仿佛是说了什么大事,可恨管弦震天,只瞧见太平脸上咬牙变色,硬是听不清,仿佛是有‘干政’两个字,急的拿筷子敲桌台。
颜夫人哈哈一笑,潇洒地甩开大袖。
“殿下放心,他素来颠三倒四,胡言乱语,圣人怎会计较?所以只免了皇嗣的位份,不曾严加处置。譬如今晚,明知要侍宴,他偏嘴馋偷酒,天没黑就醉的走不动了。这就是臣方才所说,李家男人量浅。”
“你这个小……”
太平恨恨的骂声被上官猝然截断。
“皇四子醉酒,奴婢陪殿下去瞧瞧罢。”
李旦也短暂地做过皇帝,旋即改名武轮,改封皇嗣,但如今既已正式册立了太子,皇嗣一说自然蠲了,却还不曾再封,只好先笼统称之为‘皇四子’。
颜夫人还是笑吟吟的,只当听不见太平骂她,还在上官推着太平走开时,在她脸上狠狠刮了两眼。
“才人既去了,明儿再来上值罢,反正有府监在,替你照应着。”语气里有股仿佛是亲昵但又古怪的味道。
瑟瑟听漏了几句,不明白怎么回事,拈着一颗青葡萄迟迟未送进嘴里,脑子还在琢磨。
“郡主,”
照李仙蕙所说,宫中女官甚多,说是内执事,实则彼此勾连,影响前朝,譬如颜夫人便颇有汉朝十常侍之遗风,最爱结党,而上官才人性情谨慎,文辞笔墨又在颜夫人之上,自来诏书必经她润色方可发出,足见女皇宠信。
她嚼着葡萄,碧青汁水沁在饱满红润的唇瓣上,更显鲜嫩。
整个中枢都搬来石淙了,除了留守神都的凤阁侍郎魏元忠之外,凤阁内史狄仁杰、凤阁舍人崔玄暐、鸾台侍郎韦安石、秋官侍郎张柬之、春官尚书武三思等重臣全在山上,常朝却一概罢除。
圣人寝宫的偏殿里,邸报奏章堆山填海,累得上官才人昼夜无休,宴饮却不叫六部主官们来,顺道定几桩急事,整日只与男宠、女官、亲眷厮混。
这便是人人颂扬的英主……
瑟瑟心底哼了声,阿娘说的不错,这样皇帝,谁做不得?
“郡主,瑟瑟?”
连连呼唤中她扭过脸。
武崇训才喝了点子酒,整张脸喜气洋洋的,不知何时贴到她肩头,鼻息热烘烘地,神情比往日更粘缠。瑟瑟推他不动,看他一双杏眼华光璀璨,仿佛是挨她踹一脚也要蹭回来的无赖相,倒笑了。
顺手摘了桃花小钗在他肩膀上轻轻一拍,“你脸红了?”
武崇训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你手指可暖过来了?”
“什么?”
瑟瑟愣怔片刻,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在山廊上。
姑娘家怕黑怕得手足冰凉,多么狼狈?
偏他还念, 真是傻的冒泡儿,瑟瑟眼皮一翻,气哼哼地掉转小钗, 拿锐利的钗脚扎他胸口,武崇训皱着眉没动。
瑟瑟奇道,“诶, 不疼么?”
武崇训神情古怪,仿佛是想再挨一下,眼皮儿颤颤的, 不敢抬头对视。
瑟瑟艳光之凌厉逼人, 大白天对面晤谈还好些,他尚镇得住场面,但方才徘徊在悬空山廊上,有一段实在黢黑,大家顿住脚不敢动弹, 等嬷嬷擦火镰子,却是风大,几次三番地, 火星一闪又灭了。
她望着主楼那一点辉光,急欲靠近,他却只顾偷偷凝视她侧颜。
终于嬷嬷手里火苗燃起,黄豆大细弱的丁点, 照得她眉骨浮凸,简略轮廓呈现在虚空中, 就像他画她,起手几根简单线条,最错不得,然后那光明散开,现出完整的细节。
他在那刹那生出一股绝望的恐惧,预见到她的身姿五官,在中年之后必将更加冶艳,引来世间匪类如蝇附羶……
他不怕与旁人竞逐,因不信再有第二个比他用心更深更苦,不……
他颤抖着打消了这自负。
瑟瑟根本不会为痴人所困,更不在意谁用心良苦,她像头蠢驴,盯住挂在前头的胡萝卜,越顺遂,便越自在自我,随风逐火,而他不过是她偶然涉足的山泉野涧,清朗悦人却难沉迷。
瑟瑟的注意力已转开了,“你听见没?颜夫人说什么?”
夫人说什么,有什么要紧?
武崇训心里黏糊潮湿,腻哒哒的想求个痛快。
太平公主是李家宗室的异数,人说伴君如伴虎,这老虎连食二子诸孙,杀的血迹斑斑,余者亦作鸟兽散,唯太平距离最近,却丝毫无碍。武崇训冷眼旁观多年,知道颜夫人的野心,唯有拔了这颗钉子才得顺意。
“方才颜夫人是说,李家的男人不胜酒力,譬如皇嗣,啊不,皇四子……便因酒醉不能侍驾,太平公主与皇四子向来亲近,当是去探望了。”
“——这,什么话啊?!”
瑟瑟一时觉得替阿耶挨了针刺,十分气恼,一时又觉得这话倒也没错,阿耶的窝囊之处何止酒量?况且颜夫人弹压四叔,原是尊奉阿耶的用意。
她晃晃脑袋,鼓着嘴替李显不服气。
“她记挂四叔,怎不问问我阿耶为何不来?哼,兄弟姐妹之间分出彼此,还有什么意思。”
武崇训只觉她可爱,才要劝慰,张易之已扶起女皇,一干人等纷纷起身。
女皇如山的身躯倚在张易之肩膀上缓缓挪动,金步摇长长的流苏垂落,坠在他殷红纱衣的下摆,仿佛摇落万点夕阳在海上。
瑟瑟随众步上观景台,顿觉清风拂面,荡涤开人群,十分舒畅清爽,待适应了黢黑的光线,更看清湖水对面远近的山脉重重叠叠,遂侧身掩口轻笑。
“颜夫人好风雅,这景致确似青绿山水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