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旦眼神一闪,不想表露欣赏,但实际上还是表露出来了。
然后他慢吞吞地笑了笑,“呵,李家!”
盛夏雨水重, 淅淅沥沥又是一夜,第二日推窗看时,合欢粉泠泠的穗子浮在水窝里, 漾出一道道细痕。
小宫人元青捧着面盆进来,先搁在案上,去卷支摘窗上的竹帘。
雨后光线清爽, 照亮了圆桌上散乱的珠宝,寸许大盒套着巴掌小盒,把珍珠分出几个档次, 溜圆的,水滴的,葫芦的, 各有各用途。
女皇喜欢珍珠, 但珍珠不耐久,所以尚服局有一道常日苦工,便是替换九州池的珍珠,首饰、衣裳、鞋履尚算小宗,壁龛上, 幔帐上,乃至浴桶唾盒,提灯屏风, 总之女皇目之所及,务求珠光柔润笼罩,似青春少女纯真的目光回溯。
谢阿怜坐在桌边,等元青当心收拢开珍珠, 大大小小拨在手心,装进盒里, 替她隔出一块洗脸的地方。
“哎——”
地方太小,她也不能闲着,拿手把着头发方便元青动作。
典宝正六品,正正经经拿俸禄,城里买地,能买一坊之百二十八分之一,盖三进三出的宅子,可在这儿,就只有两个丫头,半个跨院。早上起来梳头,连个照镜子的地方都没有,只能等去了值房再照。
因是大明宫跟出来的老人,她和高慈金一样,出去有额外恩赏,前途如此光明,谢典宝是后来者仰望的大人物,小宫人夜里挤在通铺上睡不着,都眼馋她不到三十岁,就积攒下好大一份家业。
“可惜谢典宝是个女人,不然出去了能娶两房。”
“娶那么多干什么?”
有人撇嘴,“你瞧圣人高兴赏了国公爷,怕府监难过,还得添一份儿。”
“谢典宝,您今年能出去么?”
元青不明白她还能有什么苦恼,热水里打起帕子,巴巴儿地问。
“三年不让人退籍出宫了,我阿娘都问了,难不成今年还这样儿?”
谢阿怜很笃定,“今年能出的。”
她资格老,看得穿宫里的弯弯绕绕,不让退籍出宫,是尚宫们为留下司马银朱耍的花样,当时遂了她们的愿,后来还是遭了报复,一夜之间,六位尚宫荣休了三个,年轻的有失足落水,有对食通奸,总之全拔了。
“那您在尚贤坊置业罢!”
元青转到前面期待地问,谢典宝家乡在南边儿,没听过往来。
“有什么好吃好玩儿的新鲜玩意儿,会宾时带进来给咱们开开眼!”
元青说着有点不好意思,“我们家就在尚贤坊,您……有什么不方便的,我哥哥嫂子都会帮您的!”
这孩子……谢阿怜瞪了她一眼。
“你家真是大富大贵,挂在嘴上无妨,人家忌惮你,你好过些,寻常家事,我说了你多少回,不过是在京,人家三年会一次宾,你阿娘一年进来四趟,人家羡慕你,羡慕着羡慕着,就成了妒忌了!”
元青吐吐舌头,“我这不是光跟您说嘛。”
谢阿怜虎着脸没松口,她把帕子搓搓,期期艾艾退出去了。
难得清净,谢阿怜捋了捋鬓角湿哒哒的水。
真不知道她走了,元青归会去哪儿,就凭这手艺,房里伺候三年,给人洗脸还不会呢!说起来也是十八岁的大姑娘了,仗着不指望品级,就会混日子!
想着笑起来,混日子也好,一道进宫的七八个姑娘,一个指去宗室续弦,一个生病死的早,剩下的但凡上进些,不论依附了颜夫人一党,还是另有机缘,投在太子妃韦氏门下,或是为孝敬皇帝通风报信……
总之只要不是一心一意向着圣人,都死了,唯独她这棵独苗,走得最慢,反而最安生,熬了这么多年,竟也熬到出宫的日子了。
她眉头皱紧,趁着现而今乱,索性把元青带出宫!也算功德。
谢阿怜拿定了主意,琢磨跟新尚宫有两分交情,先探探她的口风,总之但凡可行,无非是要钱要东西,只不必告诉元青,到时候出宫,拽着她一起走,脸不给她笑烂了?
正想得高兴,元青风风火火撞进来。
“谢典宝!您有个妹妹?”
谢阿怜狐疑转头,门口站着个眼生的妇人,虽是半老徐娘,风韵宛然,半含着胸,有种老派的谦让回避的态度,可是衣裳很讲究,还学年轻姑娘,穿了条茄花色织金窄裙,鞋头上绣的金红凤头触须颤颤,手艺真是鲜亮。
御前不喜欢宫人比拼女红,以颜夫人为首脑,掀起一股男装风潮,尤其司马银朱高挑白皙,持刀纵马,走到哪儿都很夺人眼目,谢阿怜在宫里,是很久没见人秉持如此含蓄的贵女风范了。
她向谢阿怜欠身,房里幔帐、壁纱一概从缺,屏风、隔断也无,两人直勾勾对视,谢阿怜从少女便有起床气,轮着值早班,不是跌了梳子就是泼了水,所以老提拔不起来,她越看越陌生,抬手遮了眼,不去应她,反斥责元青。
“谁放她进来的?”
元青张大嘴,看看这头,再看看那头,确实不像。
“阿怜妹妹不记得我了?”
来人柔声道,指指谢阿怜手腕,“那个又是哪儿来的?”
谢阿怜迟迟低头看去,红丝绦编的手链已经很旧了,汗水雨水浸透,早褪了色泽,可是间杂其中的细金环毕竟还是金子,压在镯子底下也有光亮。
“——哎呀!天老爷!”
她跳起来,惊喜地喊破了音,“我出去了第一桩就是找你!”
窦娘子这才含笑走进来,把着她臂膀仔细打量。
傻乎乎的妹妹长高了,那时她撇下儿女进宫,夜里想孩子想的哭,全靠谢阿怜倒三不着两的安慰方熬下来。
“这么多年,你一句信儿都不肯传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