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明溪一口否决,并不在意对方的无礼。
“以长公主的身份,飞垣境内除了您,没人敢做这种事。”
“我说了不是,她对我已构不成威胁,我还不至于如此心胸狭隘报复她。”明溪继续否认,将目光一起转向里面,斟酌了一下,说道,“飞垣境内除了我,只有她自己能把自己搞成这幅模样。”
云秋水哑口无言,她甚至不知道这种时候自己该不该继续往里面走。
在摘星楼的最里面,是一张由无数毒虫蛇蚁组成的“椅子”,明玉长公主就坐在上面,已经看不出是个人形,毒虫从她的眼睛、鼻子还有嘴巴里钻进钻出,几只蛇吐着信子在她头上、脖子还有手腕脚踝处缠绕了几圈,她的脚下密密麻麻全是黑色的蚂蚁,从她本就残破不堪的身体里来回穿梭。
然而,她还活着,甚至在察觉云秋水的一瞬间,空洞的眼眸抬了一下,好似露出了光芒。
明溪冷静的指着自己的大姑姑,毫不在意地一笑,道:“我找人来看过她的情况,据说是被驭虫术反噬自身,因为她一直被我关在摘星楼,得不到食物的毒虫在极度的饥饿之下,就会失去理智反噬饲养它们的人,但是她不知道用了什么古怪的办法让我无法靠近,也无法帮她除去这些东西,只能就这样束手无策的看着。”
“反噬……”云秋水重复着明溪的话,心里五味陈杂,她已经做好了和明玉长公主相见的准备,做好了被她谩骂厮打、侮辱报复的所有准备,可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女人会以这种模样一言不发,反而让她心中更加惭愧。
明溪的心头其实另有思量,他从袖中默默拿出两件东西放在旁边的桌子上,也不绕弯子,示意云秋水自己过来看,又直言道:“坦白说我留她性命原本就是为了调查清楚父皇飞天计划和镜月之镜的真相,只可惜她这幅样子,看来也是不准备向我妥协了,我原想着让她自生自灭算了,正好云夫人来了,既然你想见她,我也就卖个顺水人情。”
云秋水走过来,桌上放着一面镜子和一块古玉,她在看到那块圆月古玉的一瞬间眼睛被深深的刺痛,她用力咬牙,低道:“我若是知道沉月如此重要,断不会带着它返回昆仑,当年凤九卿只告诉我这块玉中蕴含着至纯至净的神力,可以压制潇儿体内的灵凤之息,让她平安出生,甚至健康长大,是我自私……我只想着要救自己的女儿,根本没料到这块玉会让公主受此折磨。”
云秋水心中不安,余光瞥过毒虫座上的长公主,她明明没有眼睛,却好似一直在用锋利雪亮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
“人都是自私的,更何况是为了救自己女儿,我并不觉得有什么。”明溪的反应是出人意料的平静,既没有愤怒,也没有同情,但这种淡然的语气却让云秋水脑内轰然一声大响,心痛得好像被人被生生剜了出来,她用力吸了几口气,脸色豁然惨白,身体也晃了一下,连忙一把扶住墙才站稳。
“夫人还好吧?”明溪主动伸手搀扶了一把,只见云秋水轻轻甩开他的手,不知道做了什么艰难的决定,一步一步朝着毒虫座走过去。
在距离明玉长公主还剩三步的时候,毒虫座上的人疯狂的扑上来,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把她重重压在身下,云秋水被她掐的无法呼吸,那只手是木制假肢,已经非常老旧了,上面粗糙的木刺一下子扎进她皮肤里,毒虫闻到久违的新鲜血气味,也全部陷入癫狂,争先恐后的朝她涌来。
明溪微微蹙眉,不知自己是否该阻止,他稍稍忍了一下,果然看见云秋水掌下独属昆仑的灵术再次亮起,逼着毒虫纷纷后退,不敢造次。
下一个瞬间,明玉长公主鬼魅一样恢复原样,云秋水诧异的摸摸自己的脖子,发现并没有任何受伤的痕迹,刚才的一幕竟然只是对方创造的幻象!
“嘻嘻……嘻嘻。”昏暗中传来咔嚓咔嚓的古怪声响,云秋水惊魂未定的寻声望去,只见一只猫一样的白骨正踮着脚在毒虫上跳舞,随后这只白骨之猫朝她龇牙咧嘴的露出一个吓人的笑容,尖锐的开口,“没诚意啊……云秋水,你既然没有做好死在我手上的准备,又何苦假惺惺的来看我?你只是为了自己那份骄傲,你是昆仑的大峰主,受到无数弟子的敬爱和憧憬,你不想要这种污点过去,所以才会想要见我吧?”
云秋水撑着身体站起来,捂着心口,脸色惨白。
长公主的每一个字都像利箭扎在她心头,她一生光明磊落,救死扶伤,严守昆山祖训,当以慈悲济天下,明玉长公主是她唯一的心结,是她最想得到谅解的人。
然而真的到了面对面相见的这一刻,她却清楚的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自私自利,就像她曾经深爱过的那个男人一样。
她想要求得对方的谅解,但她应该明白,长公主一生的幸福毁在他们夫妻之手,这种憎恨,哪怕死亡也无法获得原谅。
:明玉
白骨之猫惦着脚尖从毒虫堆里轻盈的一个跳跃,落在明玉长公主的肩头上,一人一猫对视了一眼,明明四目皆是空洞,然而云秋水却真实的察觉到两束冰凉的目光以一种奇怪的方式交换了视线,让她不由得寒从心起。
然后长公主抬起木制假肢指向她,肩头的猫也做出了一模一样的动作,她无法发声,喉咙咕噜咕噜发出恐怖的声响,借着猫的嘴巴发出尖锐的声音:“那年被先帝从缚王水狱赦免,他将我逐出帝都终生不得返回,自那以后,我就从锦衣玉食的长公主,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我不仅容貌尽毁,身体也落下残疾,又是负罪之身无人敢收留,我只能沿路乞讨,用手撑着身体在地上艰难的爬行,像个废物一样。”
她凄惨的笑起来,那种笑容在半身白骨的衬托下更显惊悚:“我一路往羽都爬,还是在荒地里遇到了几个好心人,但是他们也很穷,没办法给我治病,只能用最简陋的方法给我安装了这种假肢,你看,就是我身上这些破木头,哈哈……我至今都舍不得换下来,这是荒地贱民送给我的礼物。”
她这一番话让明溪情不自禁的动容,蓦地怔住了半晌,抿了抿嘴唇,浅金色明亮的眼眸闪了一下,又慢慢黯淡,还是冷眼旁观。
“我走了三年,从帝都城到羽都的北岸城啊,三个多月的路程,我走了整整三年!”长公主忍不住啜泣起来,虽然眼眶里根本没有泪水落下,那种低低泣诉的语调却让云秋水心如刀绞,脸色苍白呆立在原地,“我想去中原,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想去中原,想见你。”
她在说话的同时又将目光重新投向云秋水,神色却是渐渐淡定下来:“呵呵,为了能去中原,我冒险抠下了自己公主令上面那颗夜明珠,沿路乞讨的那三年,无论遇上怎么艰难的处境,再苦再累、再冷再饿我都死死保留着那颗夜明珠,因为我知道走私道去中原要花很多很多钱,这是我最后的筹码。”
“但是,我这副丑陋的模样却吓坏了所有人,就算是唯利是图的商队也不愿意带上我,我就在那附近苦苦哀求,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只愿意带我的船队,他们拿走了那颗价值连城的夜明珠,却连最基本的床铺也不肯给我一张,就扔了一张破席子,让我睡在厨房的泔桶边。”
想到这里,明玉长公主非但没有再感到那种委屈,反而极为冷定的叹了口气,接道:“我也不知道商队到底在海上走了多久,日子过得很麻木,但是我心里却开心的不行,我一直在期待,等待船靠岸,至今我都记得,那是个风和日丽的清晨,阳光明媚耀眼照在我身上,好像连我这样的人也能重获新生。”
她自嘲的笑了笑,为自己曾经那种幼稚的想法而无奈:“到了中原我才知道,昆仑山脉还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也很少有商队会去那里,我已经没有钱了,只能在海港码头处找了个废弃的破船临时住了下来,我会一些皇室的术法,从普通人身上偷些钱财还是可以的,我把偷来的东西全部藏起来,一点点攒着,我已经到了中原,必不可能再放弃。”
“后来,我就偷到了一个奇怪的盒子,它外表非常华丽,我还以为里面一定装了什么宝贝,结果等我打开一看,竟然全部是一些蜘蛛、蜈蚣和蚂蚁,它们撕咬在一起,就算盒子已经打开了也根本不往外跑,我本就在缚王水狱被毒虫咬的面目全非,看着那种东西更觉得恶心,本想一把火烧了算了,结果那火一点起来,毒虫根本不惧怕,反而越战越勇。”
“我一下子就来了兴趣,索性就把盒子放在一边看它们打在一起,丝毫没有注意到船上走进来一个陌生男人。”
明玉抬眼看了一眼云秋水,又想了想当时那个男人的装束,接道:“他穿的和一般中原人不太一样,身上还挂着好多好多精致的银饰品,一双眼睛碧青碧青,看起来很有些诱人,他不仅没有生气我偷了他的东西,反而兴致勃勃的问我好不好看,觉得那只毒虫能活下来。”
明玉摸了摸自己的喉咙,无奈的扭头爱惜的望向猫儿,猫儿继续说道:“我是个哑巴,可那时候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兴趣,虽然不能说话,但我用手站着地上的灰写下了答案,我说蚂蚁会赢,因为木龛中有数不清的蚂蚁,它们正在齐心合力的对付蜘蛛和蜈蚣。”
“然后我们就一起等待最后的战果,果然如我所言,蚂蚁活到了最后。”明玉开心的笑起来,好似回到了那一夜,“但他看起来还不是很满意,他从怀里拿出来一个药瓶又继续往里面洒了几滴,然后那群开始还齐心合力的蚂蚁又变得疯狂起来,它们撕咬在一起开始自相残杀,那木龛里有几万只蚂蚁,打到第二天天亮,就剩了几百只还在继续。”
“练蛊王?”云秋水忍不住脱口,听到这三个字,明玉只是淡然的笑了笑,云秋水接道,“中原南疆一带确实有这种诡异的东西流行,据说是将各种毒虫放在一起任它们厮杀直到最后活下来的那一只,就被称为‘蛊王’,但是这一脉很隐蔽,手段也不光明磊落,一直也和中原武林井水不犯河水。”
“他确实是苗人。”明玉淡淡接话,波澜不惊,“他和中原人不太一样,他不仅没有害怕我这副丑陋的模样,反而好奇的问我遭遇了什么事情。”
话到这里,明玉长公主顿了一下,嗓子里隐隐传出酸楚,沉默许久才淡淡道:“云秋水,你可知那一刻我是什么感觉?自我从缚王水狱出来,所有人都对我恶言相向,恨不得让我滚得远远的不要脏了他们的眼,那是第一次有人问我遇到了什么事情。”
云秋水没有回话,她无法感同身受长公主经历的一切,只是见对方空茫的双眼里罕见了流出一丝清澈。
长公主忽然将脖子扭转了九十度,和自己肩膀上的猫儿四目相对,又爱惜的伸出手,抚摸着那只白骨之猫,猫儿也顺从的发出一声娇腻的叫声,晃了晃同样只剩白骨的尾巴。
她记起了那一天,即使在缚王水狱那种人间炼狱里,她也没有哭的泣不成声,却在一个陌生人的面前,卸下了全部的防备,将这些年所有的委屈一一道来,又喜又担心,喜的是有人竟然愿意倾听她的诉苦,忧的是她不知这种歇斯底里的发泄对这个人而言是否只是笑柄。
在那一天的黄昏渐渐降临之时,她才惊讶的发现自己拉着一个陌生男人的手,整整哭了一整天,她紧张的收回手,生怕这个人也会像凤九卿一样离她而去。
男人碧青的眼眸是和凤九卿截然相反的色泽,是另一种极尽的柔美,但她已不再是当初那个不谙世事的长公主,不会再对一张好看的脸一见倾心。
“这只猫是他送给我的,我是个哑巴,又是半个瞎子,这只猫能代替我看见东西,也能帮我说话。”长公主忽然温柔的开口,低下眼去,轻声道,“我至今不知道他是谁,他给了我一笔钱,不知用什么法子蛊惑了一只商队,让那只原本要去江南的商队改道去了昆仑,并在临走前送了我这只猫,还有一个……星盘。”
瞬间就察觉到至关重要的信息,明溪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锋芒雪亮起来,他神态自若的转着手上的玉扳指,继续静静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