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元帅的军舰停在海港内,常青从海上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微微泛白,他一眼就看到甲板上披着大衣远远眺望的老人,显然是一夜未眠,掩饰不住的疲惫从锋锐的双眸中一点点溢出,常青笑了笑,大步走过去,慢声细语的说道:“我们可没有人家那么多飞禽方便往来,您该知道我最近的巡航路线,坐小艇过来得花不少时间呢!您回屋歇着等我不好吗?这么大年纪了还在外头吹风,真是不像话。”
百里风毫不介意的支起一缕清淡的笑容,这一届的海军将士都是出自他的门下,一个个对他说话也总是这么不讲礼数,但他反而很享受这种无拘无束的关系,抬抬手指了指早就准备好的另一张椅子,回道:“我估摸着你可能要到中午才能到呢,结果天才亮你就来了,这一批军械库改装过的水下小艇怪好用的吧?”
常青拉着椅子悠闲的坐好,随口和元帅闲扯起来:“好用是好用,可惜太少了,让他们加个班多造几艘吧。”
“加班?你想得美。”百里风的声音虽然有几分倦哑,但还是中气十足的冷哼了一声,手指敲击着扶手回道,“你又不是不知道现在到处都缺人,能安排几个械师过来给你造船不错了。”
“呵呵……”常青耸了耸眉头,双手交叉握合,叹道,“现在除了军阁,没人比咱们忙了,您这么大年纪了都还亲自坐镇北岸城海军本部,那些天天在帝都城吃香喝辣的军械库加个班怎么了?说起来天之涯的水路通道自上次被破坏之后都修了一年半了吧,到现在还没恢复呢!上头不催,下面就装死,都是给惯的坏毛病,一个个只会偷懒。”
百里风笑吟吟的,赞赏的看着常青:“要是人人都像你这么勤快,那还需要规章制度来约束吗?说起来,你昨天抓到一个女人是不是?”
常青不动声色的看着元帅,他知道元帅这次找自己就是为了此事而来,但对方不主动提起,他也就将计就计的随便聊聊,这会终于听到最关键的字眼,常青淡淡的点了头,回答:“昨夜在准备返航的时候有一只火色大鸟从军舰上方掠过,我看那东西不像是寻常的魔物,为了以防万一命人以火炮攻击,然后以金线束缚之术抓了回去,不过大鸟掉入海中之后变成了女人的模样,眼下正在我那关着呢。”
“放了吧。”百里风倒是超出预料的直接,看神色似乎连解释的意味都没有,直接对他说道,“不是外来入侵的魔兽,放她走吧。”
“哦?”常青神色复杂地看元帅,在来的路上他曾设想过无数种可能的说辞,以为元帅一定会像叶卓凡一样编些借口让他放人,结果老人家好像早就看穿了他的全部想法,什么理由都没有找直接开口就让他放人,这样一来他继续绕弯子也没有任何意义,干脆摊开了直言不讳的问道:“我原想着您年事已高,大半夜的让您睡个安稳觉,等天亮之后再差人通知您昨晚的事,所以只给叶卓凡捎了个信,结果人家前脚刚到我那,后脚您就全都知道了,我是真的很好奇啊,到底是什么人消息这么灵通,还知道绕过我直接找您求情?”
百里风就是太了解常青的性子才这么直言不讳的说话,但元帅的神色越平静,反而是常青脸上的表情就复杂,稍稍僵持了片刻,常青笑了笑,开着玩笑主动接道:“莫非元帅也认识那姑娘?我听叶少将说那是一只变异的火烈鸟异族,曾经被人贩子抓住拿到小秦楼去卖,被他看上买了回去,他毕竟是个年轻人,看到漂亮姑娘忍不住英雄救美表现一把倒也正常,您这一把年纪了,不会时不时也去小秦楼那种知名黑店里玩乐吧?”
“你呀!”百里元帅大笑起来,没好气的在他脑门上重重敲落,骂道,“也就你敢这么和我说话了,你要是真信叶卓凡的话,这会就不会扣着人家不放了。”
常青揉了揉被敲红的脑门,也不介意,回道:“呵呵,那确实是比火烈鸟要漂亮的多了,一定要说的话……和凤姬身边那只炽天凤凰更像一些。”
“凤姬的妹妹嘛。”百里风看似不经意的接下话,常青的瞳孔微微一沉,抿抿嘴笑道,“凤姬的妹妹我可没兴趣,元帅倒不如换一种大家更熟悉称呼?”
百里风叹了口气,一点也不意外,淡淡说道:“你一贯心细,做事认真又执着,我就知道你肯定已经猜到她的身份,所以也和不你胡扯些花哨的理由,确实有人来找了我,他们也在追捕那几只入侵的魔兽。”
他又重新低下头,嘴角边却泛起了一丝深不可测的笑意,许久,却没有在刚才的话题上多说什么,而是有种淡淡的哀伤,语气低沉的回道:“元帅一贯偏爱他,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变。”
百里风沉默了下去,他知道常青口中的“他”指的是什么人,只是这种时候忽然提起来,两人之间的关系顿时就有些奇妙的生疏,常青叹了口气,仰头凝视着泛白的天边,勾起苦笑,无奈的道:“我自小跟着您在海上长大,十六岁第一次被您提点当了个队长,那时候我可开心了,二十六岁的时候您将我调派到东海,并晋升为副将,十年的时间看似很长,但在海军这样的地方,我已经是晋升速度最快的人了,我一直都很骄傲。”
他忽然看了一眼身边的老人,隐藏在沧桑的眼眸中那些豪爽犹如暴风雨般,时至今日也是他最为崇敬的对象,常青温和地笑了笑,接道:“直到那个孩子出现,他是被人强行塞到您手上的,一脸不情不愿的样子被您拎着带到了海上,也不过就一年的时间而已吧,可我知道您对待他和其他人不一样,他才几岁呀?七岁还是八岁来着?可那时候您的眼里就全是期待,仿佛将他视作自己的接班人,给了他最大的信任和支持。”
“哎……”百里风只是叹着气,思绪渐渐拉远,常青静静地看着元帅那张瞬息万变的脸,从最初的惋惜遗憾一点点呈现出沉静和温柔,这样的表情他在这几十年里见过无数次,每次提起那个孩子元帅都会露出这种让他心头一酸的表情,而这样的情绪也在轻轻地,轻轻地漫过他的心头,刺痛着某些深刻的神经,低道:“都说海军是三军里最讲究资历的部队,到了不惑之年才有可能晋升到四海大将的职位,元帅之位就更是需要过人的经验和能力,可他还那么小,您就已经准备把他当成自己的接班人来培养了,我真的很羡慕他呀。”
“呵……我是老糊涂了吧。”百里风不置可否的摆摆手,对自己当年那股冲动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单纯的感觉到那孩子身上有一种特殊的力量,才让他有了破例培养的冲动,可惜这样的想法也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甚至今天的他已经完全搞不懂那孩子到底想要什么,又到底都在做什么,常青却非常坚定的摇摇头,回道:“元帅并没有老糊涂,虽然他没来海军,可还是被当初的皇太子一手捧上了军阁之主的位置,也难怪高总督心生不满,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竟然和您、和他官列平级,就算大家都知道这事背后的靠山是皇太子,可还是太不可思议了。”
“也没什么不可思议的,三军制度各不相同,军阁本来就是给年轻人准备的。”关于这一点,百里风倒是罕见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常青抿抿嘴,并不想为此和元帅起争执,将话题转回最初,又道,“既然元帅知道我昨晚上意外抓到的女人和他之间特殊的关系,那么以他如今的身份,您不下令搜捕就算了,还要命我将人还给他?我知道您一贯偏心他,但睁只眼闭只眼已经是仁至义尽了,主动帮忙……不合适吧?”
话音未落,一排青鸟齐齐的从头顶朝着魑魅之山的方向飞去,两人同时仰头,百里风正色说道:“现在我们虽然以金线之术将仓鲛拦截在海上,但是大风在之前就已经逃进了禁地深处,魑魅之山地形复杂气候多变,大风又是陌生的外来入侵之物,哪一项都不适合战士们作战,眼下有最好的帮手在,你强行扣着她,只会让军阁那些年轻的小伙子白白冒险,先不提她那个大家更熟悉称呼,凤姬的妹妹……这个身份去追杀大风,再合适不过了吧?”
常青皱着眉头,元帅的话说在理上,让他无法反驳,但是一想起她和萧千夜的关系,常青的心中始终是疑惑大于信任,这种不安的感觉夹渣着太多的违和感,让他的后背像是爬满了蚂蚁,充斥着麻木而刺痒的感觉,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他咬牙全身的力气质问:“元帅就这么肯定他不是敌人?四大境碎裂之灾未除,他走到哪,哪里就是血流成河,您就算是偏袒,也该给个让我信服的理由。”
百里风的身体有一瞬间的僵硬,却没有抬起头来,许多杂乱的记忆碎片潮水般涌入脑海,想起初次见到萧千夜时候他脸上的坚定,再想起他成年之后淡淡的戒备,摇摇头,叹道:“他未向我言明真相。”
“那就让他自己来见我。”常青站起来,瞳孔就像一把锋利的匕首闪着噬血的光芒,低道,“元帅应该知道,我的妻子死于东冥碎裂,至今还被埋在地下没能妥善安葬,除非他能给我一个必须这么做的理由,否则他喜欢的女人,我无论如何不能放走,哪怕是您亲自求情,我也不会松口。”
说完他就甩头离开,百里风微微扭头看着他的背影,没有阻拦。
:邀见
直到常青离开之后,一个熟悉的人影出现在甲板上,百里风一瞬回神,苦笑了一下,叹道:“你看到了,我就说常青的性子固执,就算我开口他也未必会买账,果然如此,这小子的脾气真是倔,对我这个元帅也一点不客气啊。”
萧千夜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情绪,抬起眼眸看着元帅,一字一顿的说道:“阿潇不是脱不了身,而是军舰位于海上距离港口太远,她要是强行冲破金线之术会让整艘船沉没,现在碧落海下到处都是仓鲛的水魔蛇分身,连神守真央都已经因此身亡,她是不想再连累无辜,这才选择束手就擒不反抗的。”
“话虽如此,但你的所作所为,我实在没有立场帮你求情啊。”百里风摆摆手,回忆着这些年他和萧千夜之间并不算很多的见面,那双眼睛却从未像这一刻一样透着一种他无法读解的感情,许久,老人认真的坐直,将语气压至最低,“你也该给我一个合适的理由了,千夜。”
萧千夜静静站在原地,而水下伺机而动的水魔蛇却仿佛被搅起了骚动,心知隔墙有耳,他什么也没有回答,转身望着常青消失的方向,回道:“既然常大将不肯放人,那就怪不得我硬抢了,义父保重,我先走了。”
百里元帅默默抿唇,身不动,骂道:“别光明正大的给我惹事,蠢货!”
他停了一下,却好像听出来些别的意思,疑惑的扭头望过去。
百里风微笑着,别有用意的道:“你也很头疼这种金线束缚之术吧?我听说之前你闯进帝都,就是被这种术法缠住险些被困,是不是?”
萧千夜点了一下头,不否认,但是继续说道:“日冕之剑的力量对我确实有克制的作用,但并不能真的困住我。”
百里风不急不慢的对他招招手,把他喊道身边之后才压低声音解释道:“军械库将这种术法附着在武器之上,只是以目前的技术,金线只能维持半天左右,一旦术法的力量消耗殆尽,就必须撤下来用特殊的武器盒装好静置两个时辰左右才能重新使用,所以海军目前是分成了两批,昼夜循环着在海上巡逻,常青是东海守将,他对碧落海的情况并不算很熟悉,所以我安排他负责白天,而夜晚则直接由本部接替,那姑娘昨天之所以会被他抓住,正巧就是术法填充完毕,所有的武器都回归原位为白日的巡逻做准备,她闯进去,自然难以脱身。”
“您的意思是……”
百里风有些无奈,这些话本不该从他嘴里透露,但他也清楚如果萧千夜这时候硬闯过去救人,那两边一言不合铁定要起冲突,金线之术对他有着得天独厚的压制力,而他身上越来越强悍的力量无疑已经是人类之力难以企及的高度,他实在不愿意看到自己最看重的人自相残杀,只能以这种折中的方式提醒:“他一般在黄昏左右就要找地方停泊下锚,然后检查军舰上的武器状态,你要是真想抢人,过了黄昏再去。”
说完这句话,年老的长辈凝视着少年,过了好久好久才终于慢慢挪开了目光,叹道:“你走吧,若非必要,不要再来看我了。”
“义父……”这句话从百里风口中轻描淡写的说出,却像一记惊雷在萧千夜心里炸响,碧落海的风带着彻骨的寒冷吹过脸颊,掠起了他的衣襟,他终究只是勉强一笑,点了点头,回礼道,“义父保重。”
常青回到自己的军舰上之后,看到甲板上放了一张桌子,云潇已经和他的属下们有说有笑的围在了一起,他反复打量了好几遍,终于确认自己并没有走错路。
而看见他回来,几个士兵吓的跳起来,支支吾吾半天不敢说话,常青倒是颇为温和的笑了一下,这段时间高强度的巡逻让这些小伙子每天精神紧绷,反正最近水魔蛇收敛了不少,他也不介意让手下人放松片刻,只是他们这么快就和昨天才抓回来的云潇坐在一起聊了起来,还是让他倍感意外的看着这个女人,阴阳怪气的说道:“你倒是自来熟,一点不生分。”
大家见他没生气,赶紧推推嚷嚷一溜烟全跑了,云潇尴尬的看着常青坐到了自己的对面,抓着海军干巴巴的干粮啃了几口,边嚼边和她聊了起来,问道:“你多大了?”
没想到他会突然坐下来像个长辈一样和自己说话,云潇反而被他过于淡然的神情弄得有些紧张起来,她放下手里的吃的,僵硬的坐直了身体,眨眨眼睛故意说道:“马山满两万岁了。”
“哦……”常青微微欠身,平静的应了一声,眼神深处隐隐有道光芒闪过,好像并不意外这样的回答,笑道,“年纪不算小了,成婚了没啊?”
“额……”云潇脸上一红,在心里直犯嘀咕,忍不住抬起眼皮朝他偷偷瞄了过去,却见对方脸上似笑非笑有意味深长的姿态,顿时感觉后背像有无数蚂蚁爬过,又麻又痒一阵难受,小声回答:“成婚了。”
常青沉默了片刻,喝了口水,忽然有些好奇又问:“有孩子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