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叔和他针锋相对的互望着,工匠的眼眸中是另一种坚定不移,声音更是毫不迟疑:“是我们送给他的,他是神工坊的救命恩人。”
“机械凰鸟难道不是武器吗?”萧千夜继续反问,海叔的头一歪,像看着神经病一样看着他,咧嘴嘲笑,“机械凰鸟虽然体型巨大,但只是能让文先生更好的往返流岛做生意罢了,现在山市巨鳌在飞垣认了新的领土,那只机械凰鸟也已经好多年没有拿出来过了,萧阁主开口就说那是武器,你可是见过那东西杀过人、毁过城?”
“那倒没有。”萧千夜不急不慢的回答,听见海叔从鼻腔嗤出一声冷嘲,“没见过就信口开河,少阁主是军人,杀的人多了,见什么都是武器。”
萧千夜低头笑着,反而是云潇忍不住开口反驳:“喂,你态度好点!”
海叔扭过头,这才发现旁边竟然还坐着一个女人,嘀咕:“我没走错地方吧,少阁主现在上班也要带上女人了?要是心思只在女人身上,干脆就别插手政务了,这几年山市和飞垣和气生财,你好我好大家好。”
“你……”云潇被他气的一跳而起,又被宸曦笑咯咯的按住肩膀又给按了回去,他一点也不着急,使个了眼色示意她稍安勿躁。
“你好我好大家好?”萧千夜慢条斯理的重复着他的话,一刹抬眼目光如电,“永乐王贩卖极乐珠一事也是好事吗?”
海叔心虚的转过脸没去看他,萧千夜挥了挥手,嘴角噙着一丝笑:“我此次请您过来并不是要翻旧账的,我只想确认一件事,神工坊是否给文舜提供过机械武器,包括云鸟、云鱼甚至是铠甲战车?”
萧千夜的目光一动不动的凝视着他,那样震慑人心的金银异瞳让海叔挺直的后背莫名爬起一阵寒意,他下意识的握紧了拳头,脸色蓦然苍白,竟略微有些失神,仿佛是从对方的这句问话中听出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信息,沉思许久才坚持回答:“神工坊没有给文先生提供武器,那批云鸟只是用于山市的生意往来。”
萧千夜沉默了片刻,海叔的眼里有不容置疑的光,让他微微动摇,略一思忖才继续说道:“昨晚我在空寂圣地遇到一批会发射毒液的机械鸟,体型不大,但是非常灵敏,数量应该超过一百只,你说那东西不是武器,可是它们会主动攻击,或许是因为机械没有意识不知疼痛,直到我离开它们都不曾散去,你说那不是武器,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海叔没有回话,就在那一瞬间,他在匠人的眼中捕获了某些东西,起身走到他面前继续说道:“曾有一个朋友告诉我,机械云鸟有五种类型,大的可以载人,小的则用于投射暗器和毒液,他在那批冰冷的机械手里吃过大亏,短短四百里的战线整整花了三年时间才勉强推进。”
“你!你说的难道是……”海叔的声音骤然抬高,话语有些走音,更是难以压抑脸上的震惊,但他出口便回过神来,摇头,“不可能,你不可能认识他。”
萧千夜耐心的看着海叔瞬息万变的神色,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猜测会成了真,他没有给对方回忆过去的时间,主动开口:“这个人叫藏锋,在一座叫东济的流岛上,二十五年前逼死老皇帝之后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当地的军督大帅,手握实权,随后他举兵进攻平行的另一座流岛西岐,此战打了二十年,而他最棘手的对手不是别的东西,正是一批批制作精良的机械武器。”
“藏锋……”这个名字让海叔的脸颊唰的一下苍白如死,这么多年了,他离开西岐这么多年了,竟然能在千里之外完全没有瓜葛的飞垣再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
“你要是不信,过几天会有人拿着他的军督令过来作证。”萧千夜浅笑补充着,海叔的惊讶只是一刹那的,随后而来的则是一种让他蹙眉不解的冷笑,长长叹了口气,对眼前这个年轻军官刮目相看,竟然扬起了一抹期待的目光,问道:“藏锋赢了吗?”
凭着直觉,萧千夜毫不犹豫的点头:“他赢了。”
海叔咧嘴讥笑,然后放声大笑,继而眼里腾起了一股冷厉的亮光:“活该,西岐那帮狗东西,早就该被碎尸万段才好,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见皇室覆灭的场面,真是可惜!”
萧千夜松了口气,仿佛确认了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如释重负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第三次重复起最初的问题:“神工坊到底给文舜提供过多少机械武器?”
海叔冷睨了他一眼,坚持着自己的说辞:“神工坊不制作武器。”
事情一下子陷入僵局,萧千夜皱着眉,换了说辞:“那就先说说西岐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吧。”
海叔低着头,无精打采的回道:“跟你没关系吧?”
萧千夜不置可否的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一本正经的找着理由:“怎么会,藏锋可是我的好朋友呀,先生可能是这世界上,最让他头疼的对手了吧?我不希望和他一样,遇上你这么厉害的对手。”
云潇在旁边白了他一眼,这游刃有余胡说八道的架势,倒真的有点藏锋的感觉了。
:西岐旧事
海叔含着笑,微微勾起的嘴角却是截然相反的憎恶:“少阁主既然认识藏锋,想必对东济和西岐也是有过了解的,西岐是个小国,土地贫瘠资源匮乏,虽说和东济处在平行的位置上,但自古国力就弱上许多,西岐岛上有一种特殊的矿石,只要一点点就能熔铸成坚硬无比的精钢柱,再经过改良还可以用来生产各式机械,你刚才说的云鸟、云鱼、铠甲车,其原料里都有那种矿石,久而久之,西岐出现了一批手艺精良的机械师,因为地形多为崇山峻岭,可以在空中飞行的机械鸟就成为了运输的主力军。”
“但冰冷的机械是填不饱肚子的,自古民以食为天,西岐极度匮乏的资源需要从邻国东济购买,这让原本就不富裕的国库雪上加霜,东济的面积是西岐的三倍多,不仅人口密集,还有物产丰富的遥海,那是西岐梦寐以求的天然宝库,但做生意讲究你情我愿,西岐引以为豪的机械在东济看来和废铜烂铁无异,人家不愿意花费大量金钱购买这种东西,更不愿意浪费时间去培训可以驾驶机械的人才,这次的拒绝让西岐皇室大为受挫,侵略的野心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埋下的。”
海叔将袖中向上卷起,露出手臂上一个奇怪的伤痕,苦笑:“很快景宏皇帝开始部署攻打东济的计划,他秘密将全国的机械师逮捕带到一处人迹罕至的郊区,要求工匠们为他制作可以投入军用的武器,为此他在每一个人的身上烙上了数字,派人定期检查有无工匠试图逃走,一旦发现就会以叛国罪被株连九族,我也是其中之一,我的父亲、爷爷都被抓了,祖孙三代在那处荒野生活了十几年,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制作武器。”
“景宏皇帝最想要的是一种机械凰鸟,那是西岐最好的工坊按照古书中所绘的凤凰设计出了图纸,可惜凰鸟做工复杂,每一处的零件都要求苛刻,几代人为此钻研了许多年,最终造出来的凰鸟却只是徒有其型,因为巨大的躯体需要同样巨大的动力才能起飞,工匠们尝试过很多的材料,最好的结果也只是让凰鸟在一百米的低空短暂漂浮了一刻钟,随后就会因燃料耗尽而被迫着陆。”
“机械凰鸟耗费了巨大的人力物力,短短三年就让景宏皇帝失去了耐心,既然以一敌国的凰鸟造不出来,那就多造几架小型的鸾鸟、翼鸟,还有可以装载毒液暗箭和敌人同归于尽的雀鸟,不过机械容易制造,能熟练使用的人才却很难培训,当时的景宏皇帝已经是个疯子了,他不知道找了什么理由抓捕了许多十二岁以上、三十岁以内的青年男人过来试驾机械云鸟,用一次又一次的机毁人亡逐步改进,呵呵,少阁主说藏锋在我们的机械武器上吃过大亏是吗?那是自然的,因为每一架云鸟的背后,都沾染了无数人的鲜血。”
房间里一片安静,只有海叔自己悠长的叹了口气,露出习以为常的笑:“事情的转机来自一次毒杀,当景宏皇帝还在一门心思制造大量武器的同时,东济的公主爱上了一个年轻有为的小伙子,御医院出身的藏锋温文儒雅,和后来那个杀伐果断的军督大帅完全不是一种类型的人,可谁又能料到藏锋喜欢的人是青梅竹马的另一个小姑娘,为此他不惜抗旨拒婚,公主恼羞成怒,从西岐的黑市手里购买了毒药设计杀害了那个小姑娘,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感情的纠纷,偏偏成为了改写东济历史的转折点,几年后藏锋逼死老皇帝,挟天子以令诸侯成为实际掌权者,并向毒药的提供者西岐宣战,哈哈,哈哈哈!真有意思是不是,景宏皇帝筹备了近十年的计划,被东济抢了先手!”
海叔扬眉吐气的大笑,对自己国家被入侵这件事竟然露出了一种如愿以偿的痛快,骂道:“这十年我们没有和家人有过任何联系,每天被囚禁在荒野给他制造机械武器,年轻的小伙子一批又一批的死在试驾的路上,直到第一批大军打进来我们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发生了什么样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个昏君,他自己在皇宫里歌舞升平,赋税年年提高百姓苦不堪言,失去丈夫的妻子,失去儿子的母亲,失去父亲的女儿,年轻的被他纳入后宫,年老的则送去做苦力维持开销,他想要攻打东济不是为了让子民生活的更好,纯粹只是为了自己享福罢了!”
他的指关节握的咔嚓作响,对景宏皇帝的恨意远比藏锋强烈千万倍:“其实在藏锋举兵攻打西岐之前,两国的关系还算是比较和谐的,东济的皇室虽然碌碌无为,但太平盛世,什么也不干总比作妖强,天阶大桥修缮完工后,两国的交易愈渐频繁,百姓的生活其实已经慢慢好转,但这一切都被那场毒杀改变了,藏锋发现了西岐制作的大量军备之后,立刻就明白了景宏皇帝真正的企图,原本针对黑市的报复变成了再也停不下来的战争。”
他停顿了片刻,仿佛陷入了某种极端的矛盾,很久才揉着眉头自嘲着继续说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当国家面临灭顶之灾的时候,还是有无数不愿意屈服的人站起来奋起反抗,机械武器迅速投入了战场,东济一贯对机械不屑一顾,很快他们就为自己的无知付出了代价,大军节节退败,可惜后续的补给成为压垮西岐的最后一根稻草,十年的挥霍过后,国库的储备根本无法支援前线的战事,景宏皇帝为了不让远征军长驱直入,更是鱼死网破在仅有的几条大河中下毒,拉着自己的子民战士,和敌人同归于尽。”
“那时候我就知道西岐已经没救了,我驾驶着自己一手制作的机械翼鸟准备撞进对方的营地一了百了,结果那东西不知道哪里出了故障偏离了航线,好巧不巧的撞在了一只巨鳌身上,那是游走在两国之间做生意的黑市山海集,因为战争破坏了巨鳌的领地,山市的主人文舜只能被迫离开,他救了我,还帮我救出了被景宏皇帝囚禁的工匠们,从此我们就离开了西岐,在山市开了一家神工坊,并且发誓绝不再制造武器。”
终于听到了最为核心的关键,萧千夜本能的抬眼和身边的两位同僚飞速互换了一次眼色,海叔没有注意到这一瞬间气氛发生的微妙变化,继续回忆着那段刻骨铭心的过去:“失去领地的巨鳌必须找到它喜欢的新领地才会停下来,在那之后,我们在巨鳌的背上跟着它一起漫无目的漂泊了十七年,直到进入飞垣才终于安顿下来,在此期间文先生对西岐精湛的机械非常感兴趣,尤其是那只栩栩如生的凰鸟,不仅出资帮我们继续制作,还借用自己的势力到处找寻能让它飞起来的燃料,终于功夫不负有心人,大概在七八年前吧,文先生在青丘之泽得到两颗‘驭风珠’,据说是凶兽大风的灵珠内丹,自从有了它,机械凰鸟终于可以振翅飞翔了。”
“大风?”萧千夜和云潇异口同声的开口,皆是眉头一蹙想起那只在魑魅之山被他骗的团团转的蠢东西,海叔的眼里却有异样兴奋的光在闪烁,“不仅我们家祖孙三代,西岐的能工巧匠无一不曾尝试制作机械凰鸟,当我第一次看见它飞起来,火一样的羽翼像太阳般明媚耀眼,于是我们按照设计图纸,用最好的材料更加精细的造出了第二只,并将其作为谢礼送给了文先生。”
萧千夜没有接话,不动声色的给了宸曦一个眼神,宸曦心领神会的咳了一声,打断陷在自豪里满眼放光的海叔,淡淡问道:“我见过神工坊的那只机械凰鸟,可以叼着沉重的精钢柱飞到空中,那东西镜阁也检查过,确实没有装备武器,但你们送给文舜的那只应该没有报备吧,海叔,你该清楚这是违规的。”
海叔沉默了片刻,回答:“驭风珠虽然能让机械凰鸟起飞,但其动力还是差了一点,大约只能维持一日左右的飞行,后续需要三倍的时间修整,后来文先生就将自己那只收起来再未用过,因为巨鳌一直没有找到喜欢的领地安顿下来,山市和外界的生意往来就需要用到机械云鸟,我们这才另外送了他三只鸾鸟、十只翼鸟,以及一些用于自卫的小型雀鸟。”
宸曦心中震惊,保持着冷定的态度认真提醒:“海叔,山市入驻飞垣已经四年了,镜阁每年都要对其进行例行检查,可你刚才说的这些事情三阁都不知情,要是被查出来,后果不比永乐王贩卖极乐珠轻呦,你们造的那些机械能不能被称作武器,那是要由我们检查认定之后才能算的,隐瞒一只机械凰鸟就已经是大罪了,竟然还有三只鸾鸟、十只翼鸟?这可不是小事,闹大了要掉脑袋的。”
“我说了神工坊不制作武器。”海叔挺直后背看着宸曦,寸步不让,“除了小型雀鸟,其它那些云鸟都是山市用来做生意运输货物的,文先生人如其名,谦逊和蔼,没有他,飞垣这般满目疮痍的土地怎么可能短短几年就恢复新生?倒是你们恩将仇报过河拆桥,少阁主若是坚持执行新的商会令,那就不要怪神工坊翻脸不认人,不仅不会继续提供帮助,以前造好的房子,我们也要全部拆除!”
“喂,我们付过钱的,不是你想拆就能拆的呦。”宸曦笑呵呵的接话,蛮不在意,海叔冷哼一声,喝道,“你们不仁就不要怪我们不义,大不了鱼死网破,大家一起吃不了兜着走。”
宸曦“哦”了一声,转过脸看向萧千夜,幽幽问道:“少阁主,你说怎么办?”
:威逼
海叔和他一起望向了萧千夜,自然清楚这个人的决定才是左右事态发展的关键,但是他一脸淡然的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完全看不出来此刻到底在想些什么,房间里顿时安静了许久,直到他用手指轻轻敲了一下桌面,低声继续刚才的话题:“不久前异族的猎魔人曾经进入过山市,意外撞见文舜带着一个工匠开启了藏着凰鸟的法术结界,据说其体型远比神工坊用来运输精钢柱的那只大得多,机械凰鸟的制造资料在哪,工匠又是何人?”
“工匠?”海叔疑惑的看着他,心头震惊,萧千夜面无表情,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海叔,一字一顿清楚的说道:“巨鳌离开西岐之后途径几十座流岛,耗时十七年,这么长的时间它都没有遇到满意的领土,最后竟然选择了一座坠天落海的孤岛?坦白说,我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巧合的事情,文舜到底为什么要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你刚才说他谦逊和蔼,那你知不知道几天前三阁遇袭的事情,知不知道他派人暗杀公孙晏的事情?”
海叔紧咬着牙关,眼中跳过一丝不可置信,商会令颁布之后,他被气的直接号召工匠们罢工抗议,并且连夜赶到万佑城对东冥商行的会主罗陵施压,为了防止事情进一步扩大,罗会长特意安排了一家客栈专程给工匠们暂住,这段时间他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每天在大堂里静坐示威等消息,难怪最近城里面巡逻的三翼鸟都格外的多,原来是发生了三阁遇袭这么大的事?
“鱼雷。”萧千夜起身走到他的面前,语气已经不像最初那般温和,“那种小型的、法术控制的鱼雷也是神工坊所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