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总以为上辈子的自己经历最苦,重生一回,走出那方樊笼,才觉众生更苦。
她靠着给兖州运资输粮,能解前线燃眉之急,却救不了其他地方的污浊世事;她拉下了李景焕,京城依旧是豪族王谢当家,寒人依旧无出头之日;她有再多的身家,再多的倚恃,终究只能独善其身,无法兼济天下。
可她为什么只能等、只能靠、只能眼睁睁看着、假惺惺愤怒着?
她需得做点什么。
“我要豫州。”
几个掌柜的出了门后, 相顾无言好半晌。
蓄着一把络腮胡的吕掌柜最先咳嗽一声, 打破沉默:“小东家这是……也想当个军阀玩玩?”
如今这世道,京畿门阀林立, 州郡军阀盘错, 不说世家皆募私兵,便是地方富商也大多暗中勾结武装,壮大成一方豪强。
簪缨之前助资卫觎部曲, 尚且还遮着一层布, 这时要自己站出来在太阳底下图谋豫州, 多少出乎了这些人的意料。
尤其是豫州北邻兖,东连徐, 拿下了豫州, 便等于给兖州后备了一个得天独厚的粮仓。
兖、徐又为大司马治所,再加上豫州……众人不敢深想下去。
杜掌柜笑着拍拍吕掌柜的肩头,“去做事吧。”
唐家五代, 东家一生,已将生意做到了顶。杜掌柜想起老东家从前说过的一句话:君子之泽, 五世而斩,聚天下之利,总也有千金散尽的一天。
之前小娘子提出资助北府, 杜防风便已隐隐预感到这种苗头。
这一路上,小娘子专挑穷壤僻县而行,杜掌柜既怕小娘子看了窝心,又怕小娘子会动什么心思。若按他的私心, 小娘子去往三吴檀家是最好的, 有檀棣疼爱, 又有一对兄弟帮衬, 风吹不进雨淋不着,无论外头再怎么乱,都能过安稳无忧的一生。
可小娘子早已和他说过,那样的生活固然很好,她却不想。
这是个想自己撑一撑遮雨伞、趟一趟世间路的小女娘啊。
越掌柜别的不怕,只有一桩犹豫,“唐氏家训,不沾军政……”
杜掌柜想起小娘子这些年在宫里过的是什么日子,目聚精光,“规矩是用来破的。老越,一朝天子一朝臣了。”
屋内下首,只剩了沈阶与傅则安两个。
簪缨依旧未看沈阶,望向昔日的大兄,清浅的语气带着玩味:“士别三日,傅文掾变化不小,如今也敢假传圣旨了。”
她的眸光再也不是那个得到了一只纸扎风筝,便可以笑上好几日的澄澈纯稚。傅则安心里说不上是何滋味,手臂轻轻向前一递,无奈道:“是真的。”
簪缨没动,由始至终也不好奇圣旨上的内容,“我会让它变成假的。”
傅则安没有意外,平静点头。
“我知道。
“当日离京,陛下亲手写了这道圣旨交给我,或许有几分是对女郎的愧疚,另外一半,是想以此作为牵住女郎的一根线。女郎的名籍若归入宗室,唐氏从此便与朝廷脱不开干系了。女郎不肯。
“虽则不肯,却可借势行己之事。”
簪缨清媚的桃花眸轻轻眯起。
她险些忘了傅则安除了是一个不合格的大哥之外,到底还有几分头脑。
原来他已料到了。
外界一时半会儿摸不准她插手蒙城军务,屯兵于此想要干什么,但可以肯定的一点,她一进城,就与樊氏子侄产生冲突,与樊家结下了一条人命的恩怨。
豫州太守若主动登门赔罪,妻家那边交代不过去,伤了夫妻情分,于他仕途无利;若要与簪缨来硬的,又会忌惮簪缨的公主身份,不好动作;而若想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含混过去,又恐簪缨跋扈记仇,毕竟是京里出来的,刘樟便会担心他这豫州牧难以久居。
所以刘樟若是个狠硬的角色,他应对此事的最上策,是抢先修书一封上表御前,点出蒙城与兖州邻近,簪缨在此屯兵逗留,疑与竟陵王互通有无的利害关系。
晋帝李豫的两大心病,可谓正在于此。
他一怕唐氏财富归属他人,二恐卫觎隔江叛反大晋,他可以给簪缨一个公主的名位,食邑在长江之南也尽随她挑,但她若在豫州扎根,却断不能容。
如此权衡,李豫在不得已之下,很可能自打脸皮,肿着脸收回那道未经过御档记录的秘密封赐旨意,撤了朝廷给簪缨的庇护。
如此便是默许豫州牧便宜行事了。
以簪缨对皇上的了解,这种事,他这个虚伪无常的白板天子干得出来。
而到那时,簪缨自可推脱说根本不知道圣旨是假,只有傅则安一个人会背锅,成为那个假传圣旨之人。
“傅氏欺君也不是头一回了,有什么关系。”傅则安自嘲般扯扯嘴角,“到时,思危有命无命,全凭女郎一念。”
思危,是傅则安的小字,他将自己放在如此谦卑的位置上,簪缨反而莫名。
“你明知我在利用你,为什么?”
傅则安垂眸,“没有利用不利用,你从前在宫里,我没能发觉异样救你……都是我欠女郎。傅家,也欠三叔。”
簪缨眉心才蹙,傅则安接着道:“我知女郎不屑接受傅氏之人廉价的弥补,女郎只拿我当作同沈郎君一样的人便是。我无所有,只有腹中还剩些文墨,遇事可给女郎做个参知。”
一直沉默的沈阶蓦地冷笑,“一头替罪羊,也想代替我的位置?”
傅则安侧眸轻瞥他一眼,当着他的面对簪缨道:“思危愚见,沈子为人孤冷狠硬,不适宜辅佐女郎。”
沈阶狭长的目底惊现锋芒,唇角诮意更甚:“疏,也敢间亲,足见阁下之智不足。”
傅则安神色不动如山,“孰亲孰疏,尚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