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怕。”永宁王虽位高权重, 却也是公私分明的,黛玉先头遇到过他,说是为公事来的时候, 确实从不说多余的话。他当年应承过要完成林海遗愿,还一个盐政清明, 这几个月, 也似乎在做这件事。她不是要借父亲的光讨什么封赏,但想到当年父亲险些被地头蛇推出去做替死鬼, 家里百年清誉毁于一旦, 就不寒而栗。也因为这个,她对刘遇一直心存好感, 哪怕他“出尔反尔”,她也只惧不厌的。更何况,别的琴、琴谱也罢了, 还有那尊武曲鼎呢。
才是大年初三,永宁王已经开始办差了,等林征去接黛玉的功夫, 还取了卷宗查看,林滹候在书房,怕那些卷宗机密,也不敢上前,只得挨着他的长随,叫家人准备了茶水瓜果,小心应答着。不多时,林福来报,大爷和玉姑娘回来了,他忙一迭声地叫他们过来。
黛玉忐忑不安地行了礼,刘遇头也不抬:“看座。”
这明明是林家,他倒像个主人了。他的长随给黛玉搬了椅子与案台,黛玉正奇怪,刘遇递下两封书信来:“这是林公生前给都察院齐大人的信件,当时齐大人只当普通书信看,如今却发现恐怕另有玄机,按着这个信的说法,林大人手上该有一份他私下摘抄的、他前任于大人任上时真正的账本来的。”
黛玉被他直截了当的叙述唬了一跳,自贾敏去世后她便来了京里,和父亲只剩书信联系,如今一看那字体,确是林海手书,且用了藏头、化用之法,若非她对父亲极为熟悉,真看不出其中深意——看来这位齐大人也确实是林海信任与深交之人了。
刘遇看她的表情,便知齐重瑞的猜测不错,为难道:“林大人生前的文稿书信我们都已运到京里来了,若是真有这本账本,它现下所在何处?族姬可知林公有何信赖之所,会让他寄存书册的?比如一些珍贵的字画……”
“在我这里。”黛玉道。
林海素来就有记账的习惯,他为人清高自持,不愿占人便宜,人情来往原先都是贾敏负责,一笔一笔都记下来了,防着有什么疏漏。贾敏去后,他也没续弦,自己主持家事,也学着妻子记得工工整整。他去后,这些账本便和他与贾敏那些日常的诗稿文章一起归了黛玉,她细细地通读过,把这么些年林家的交际往来记下来了,却有一本,怎么也看不懂。
现在她懂了,为什么会有那些陌生的名字,为什么会有那么大的数额,为什么对一些人只进不出,又对一些人只出不进。
“你怎么了?”刘遇见她脸色不好,关切地问道。
“我外租家也有人也在上面。”黛玉苦笑道,她终于明白为何明明林滹和刘遇已经到了苏州,父亲却不交出那本账本了,怪不得父亲那么尊重外祖母,却要在临终前把她托付给别人,不只是她是林家的女孩儿,养在别家有损林家名声,而是因为外祖母家从上到下,乱得不行,什么后路都没了。
她才同外祖母道了别,这位雍容华贵的老太君如今头上已经尽是白发,她这一辈子,也就期盼着子孙振兴门楣、日后到了地下见到外祖父,能说声不负所托了吧?她知情吗?她知道后果吗?
黛玉不是没想过不把这本账本交出来,但她买仆人时,见过那些吃不起盐、或者是只能偷偷买粗糙的私盐的穷人的模样,林海曾因自己任盐官时,扬州城里还有那样的“粗脖子”痛哭流涕,然
而江南官场沉疴深重,又岂是他的过错?既然父亲没有把这本账册销毁,把选择的权利交给她,她就不该隐瞒。
刘遇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族姬高义,我代江南百姓先谢过了。”
黛玉强忍着泪,亲自去揽月楼取了那本账本,交给了刘遇。她今年认真整理、修订过书册,字迹潦草、受潮之处都做了备注,看起来一目了然。刘遇的手指在那些俊秀的字迹上摩挲了片刻,再看了眼蔫蔫地站着、只怕他一走就要以泪洗面的表妹,叹了口气:“离我应诺之日不远矣。到时,来与妹妹讨杯酒喝?”
黛玉问:“会有天下无冻死饿死之人之日吗?”她想知道,自己付出这样的“背叛外祖母”的代价,值不值得。
这天下何其广袤,有爱民如子的清官,也有贪婪无度的恶吏,便是一村一县,看管不到也会有民不聊生的现象。为人君者,只要不是那些昏庸之辈,谁不想国泰民安?就是他贪图享乐的祖父,也不见得希望子民饿死冻死。这个小小的长在后院里娇养的贵女,问出了一个天真的问题,却是在做出了那么难得的决定后问的。
她当得起春雷琴。
“到那一日,我与天下人共饮。”刘遇道。
“到时候我也去喝一杯。”黛玉笑了。她知自己问出了一个幼稚的问题,倒是感激刘遇没有取消她,反认真答了。
“时候不早,我还有事,先告辞了。”刘遇看了眼天色,“大年初三,本该给舅舅舅母拜年的——”
林滹忙连声道不敢。
“事情多,下次再补上。”刘遇敲了敲桌子,“大表哥也要进宫当值了吧,顺便送我去宫里吧,得面见父皇。”
他忙忙碌碌的,带着那个账本就走了,冬日里天暗得快,此刻屋外的夜色已经深沉了,他裹着火红的披风走在雪地里,步履匆匆,林征紧紧跟着,生怕他脚下打滑摔倒,他却浑不在意,像是走得再快些,一天就能有十三个时辰似的。京里人人都知道他要当太子爷了,但恐怕没几个人知道,他在大年初三这样的日子里,还在这般忙碌吧。
一样的年纪,别家的公子哥儿,还在吃酒玩乐呢。
黛玉也不知心里是何滋味,她今日经历了太多的变故,若是外祖母在这次盐改中受了牵连,那就是她亲手把证据送上的。前朝的事她从未涉足过,但现下却觉得不寒而栗。她自幼锦衣玉食,吃过的苦无非就是被人说说闲话,可屋外这绵延的、美到惊人、写再多诗歌赞颂都不够的雪,在她不知道的荒山深巷里,冻死过多少人啊。
我或许做错了事,又或许没做错。她辗转反侧,顾不上去婶子那里回复,自顾自地回院子里睡了,紫鹃等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看她脸色不好,也不敢打扰,给她生了火,小心伺候着。
到下半夜,雪雁烧了水,却听不见姑娘叫,察觉到不对,举着灯来床边看了眼,只见黛玉满脸通红,额上冷汗直流,不觉惊叫一声:“快来人呐,姑娘病了!”
黛玉这一病, 可把家里人吓坏了。亏得是钱家人已经搬来了,否则大正月的, 就是去延请御医也不大方便,多耽误事儿。钱老太医经验老到, 一眼看出了她是急火攻心, 开了方子。林家自己有药房生意, 立刻配了药, 先把烧退了。
黛玉退了烧,迷迷糊糊地看见几栀在她屋里,问了一声:“钱妹妹?”
钱几栀笑吟吟地端着茶水过来:“猜到你现在鼻子不通气, 醒来一准口渴。”黛玉想去接,她也不让:“罢了吧, 你现在身上乏得很, 就着我的手喝吧。”
黛玉确实一点力气都没有,喝了一盏茶, 润了润喉咙, 方问:“你怎么来了”
“我也没处去拜年,正月里也无事可做, 爷爷说你这病最忌讳反复发作,拖久了容易留病根,我就来看看你。”几栀给她试了试额头上的温度, 问了声,“你现在还觉得凉么?看你身上出了不少冷汗,不如趁现在屋里热, 换一身衣裳。”
黛玉本就爱干净,闻言只说好,几栀便叫了锦荷同雪雁进来,把手捂热了给她换衣裳。几栀在帘外拨着碳火,雪雁抱怨着:“太太说,不知道姑娘在为什么着急,又不敢问永宁王,怎么外面的公事,还有要问我们姑娘的呢?”锦荷赶紧给她使眼色,黛玉苦笑了声:“也亏得是问过我了。”她无意向丫头们解释这其中发生的事,也知道是该保密的,因此只道:“罢罢罢,病一场也好,就当还了这么些年了。只是苦了你们跟着我受罪。”
几栀在外头听着笑道:“不若豁达些,一件事总有两面,一面好的,一面坏的,你想着好的那面,心情也舒畅些。”
是这个道理,哪里能轻易做到呢?黛玉被扶着躺下来,又恐几栀无聊,对锦荷道:“你去揽月楼,拿我藤编的书箱来给钱姑娘看着玩。”她原先倒是想请几栀去揽月楼里自己挑着书读的,只是经刘遇一事,恐父亲留给自己的书籍里还有别的玄机。虽知几栀绝不是那等随意动别人东西的人,也要小心一些。
几栀素来羡慕林家藏书丰富,也不客气,待锦荷取了书箱来,便坐在黛玉床边,一边翻阅一边同她小声说话。黛玉脑袋仍有些昏沉,听着规律的翻书声,渐渐又睡去了。
几栀便命人把灯吹暗些,又给她号了一回脉,出来对正在熬药的紫鹃道:“你可不必哭了,你家姑娘好好休息几天就没事了。”紫鹃喜出望外:“钱姑娘说真的?”
“骗你作甚。”几栀打开盖子闻了闻,“可以了,林姐姐烧已经退了,今晚再巩固一下,到明天就要换一种药了。屋里还是要透气,只是小心别让她吹着风。”
紫鹃连声应了,又道:“亏得是有你们在,我们姑娘常有头痛发热的,以前在姑娘的外祖家,一直是请的太医院的王老太医看,就是他也难请,时常只能请另一个小王太医来看,也要等着。”
“王老太医医术不错的,不过他年纪也大了,他徒弟接他的班,就不太行了。”钱几栀笑了笑,“王老太医现在大多只在宫里当值,外头人除非面子大,等闲请不动他了。”太医院里其实资历老的太医,最后都会这样,钱老太医就有少说十年没出去看过病了。不过荣国府好歹也是贾贵妃的娘家,从王老太医到小王太医,这降得有些狠啊。吴贵妃娘家要是去太医院请人,王老太医敢不去么?到底看人下碟,全靠宫里娘娘的地位罢了。贾贵妃去年回家省亲不是排在贵妃里第一个?听说为着这个,吴贵妃很是伤心难过,莫非后来竟倒过来了?不过仔细想想,贾贵妃进宫十年了,也没一级一级地升上去,直接封的贵妃,虽则看起来恩宠甚重,可到底底气不足,何况吴贵妃还有四皇子傍身呢。
这些宫闱秘辛,也不能与人议论的,她只道:“也亏得是你们家自己有药铺
,这几天的药,有几味还不容易买。”
“秋冬本来就容易生病。”紫鹃只觉得庆幸。若是没有钱老太医在,黛玉这病拖个两天,要是真拖出病根来,她怎么哭都无济于事了。见几栀手上抱着书,便笑道,“钱姑娘跟我说话,别耽误了你做功课。”
“没事,我翻着玩玩,挺有意思的。”几栀道,“我祖母说,难得过年,让我歇歇,祖父便给我的功课停了两天。想不到林姐姐这里竟有这样的书,是我小觑她的收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