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嵩叹道:“小心谨慎也有小心谨慎的坏处。虽然不知道他家能不能真的搜出什么要紧证据来,但是忠顺王参他家的有一条就是长幼不分,袭爵的长子住在偏院,次子占了正堂。儿子打听了一下,忠顺王这次是势在必得,说是其实早早就找到了他家公子孝期强娶□□那个官司的关键证人,顺藤摸瓜抓住了他家一个要紧的仆役,陆陆续续地审了一个多月,该知道的都知道了,才下得网。这阵势,怕是不会善罢甘休。”
南安太妃也不是没听说过忠顺王因一个戏子,特特地派了人去荣国府上兴师问罪的事儿。只是却没想到他记这么久。四王八公这几家,都是跟着先帝一起征战过来的,当年几乎都是义忠老千岁的人,和忠顺王的势力确不是一脉,但理应也互不得罪才是。忠义老千岁没了以后,他们几家便大不如从前,也不是没想过投靠忠顺王,只是他一向不冷不淡的,之后木兰事变,襄阳侯等也没了,忠顺王理当埋起头来过日子才是,却一反常
态,开始对他们几家拔刀相向。南安太妃毕竟是在京里悬浮了这么多年的人,其实也看得出来,忠顺王现在,多半是做给皇上看的。可是若是真有成效,岂不是说明皇上对他们几家已经忍到头了?别人愿意做砍向他们的刀,他便也不介意拿一拿刀柄?
这个念头一出,她喉口一腥,吐出一口血来。云嵩忙连声要叫人来,她却制止道:“先让我把事情交代了,你再叫外人。”云嵩见她已经说两个字就要喘几口气,含泪劝道:“什么能有太妃的身子重要呢?”南安太妃喝道:“糊涂!你还看不清么!如今哪里只是贾家的事?你以为咱们家逃得过吗?”
云嵩一凛,不敢再言语,只得听南安太妃交代道:“明面上确实不该对他家施以援手了,否则连累到自家,你祖父、父亲当年流的血都白流了。但也不好什么都不管,他家人口那么多,太太、奶奶的那么些个,都挤在一个院子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能帮一把是一把,等他们家的事稍告一段落,就想法子把没事的人放出来才好。至于有事的,你传书给史太君,到了关键时刻,也不必顾忌太多,该舍的要舍了才好,别费尽心思地去捞,最后谁也脱不开身。她对自己家的情况,应当也心里有数,否则,不会舍得把孙女送出去的。”
她这几句话说完,已经是进的气少,出的气多,云嵩见她挣得满脸通红,也顾不得许多了,赶紧唤来太医,又是灌药,又是施针,才让太妃缓过来。云渡又轻声劝了半天,把祖母哄睡下,才与父亲一道退出来。
云嵩面色沉重:“太妃身子这样,恐怕得早做准备了。”
云渡虽万分不愿,但也不得不承认,太妃年事已高,此次病下,确实只能数着日子过了,含泪道:“衣裳、木头倒是早备下了,其他还需要什么,父亲交代下,我去准备着。”
云嵩道:“你的病也没好,不必过于劳累,有时间的话,多陪陪太妃。”一边又暗自思忖,太妃交代的事十分重要。别的不说,就冲着他家远嫁的那个女儿,他也该把这事儿办妥。故安排好家里的事后,便又派人去打听荣国府的事。
这不打听不要紧,一打听吓了一跳,原来这贾府上上下下,大大小小的事儿还真犯了不少,堆在一起看,也够触目惊心的,但是贾赦手上,就有两个人命官司,贾珍也是个□□贪婪的,他叔侄二人强纳民女、谋财害命的事儿还真没少干。当然,最令人称奇的还是他家的一个二奶奶,一个女流之辈,放利发贷、包揽官司,甚至知道心腹被抓后有斩草除根的魄力,这胆量,怕是比她叔叔王子腾都不差了。官兵们从她屋里搜出一箱子的借据、房契、地契等,当下也不顾什么男女授受不亲和她还病着了,把她从炕上直接拉起来,披头散发地就拷上了。平儿拉着巧姐跟在后头哭哭啼啼地,苦苦求他们好歹让凤姐把衣裳穿好。为首的笑道:“你们奶奶是不是同人说过,你们这样的人家,便是告你们造反也不怕的?此刻也不知道怕了没有。”凤姐原还硬撑着,听到这句话,知道张华之事瞒不住了,当下再也支持不住,昏厥了过去。
云嵩只听了这几项,便知他家大势已去,只好问道:“虽是如此,他们府上其他女眷何其无辜?别人且不说,他家的老太君乃是一品诰命夫人,年事已高,便是儿孙有错,也不应殃及到她,至少向圣上求个情,让她老人家安稳些。”
北静王叹道:“我又何尝不是这么想的?只是这事儿,皇上让忠顺王全权接手了。那日我不过多提了一嘴,忠顺王就斜着眼睛笑我,说他家的罪名还没定下,若真是犯了灭族之罪,他家儿女们少不得也得发配流放的
,此刻不拘起来,已经是皇恩浩荡了,若是还要对他家格外网开一面,惨死在他家手下的百姓何辜?”
云嵩道:“听忠顺王这口气,是半分情面也不留了?”
北静王长叹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忠顺王可是在皇家的那些个血战里头熬出来的,要论朝廷里的事,他只会比我们更敏感,莫非是知道了荣国府绝无起复的可能,所以肆无忌惮?”一面又心惊,毕竟像贾赦、贾珍这样的败家子,像薛蟠这样的憨亲戚,谁家能没几个?谁家能保证没干过贾家犯下的这些事儿?本来官官相护、钱权交换都是常态,原以为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只要不造反,有祖辈的功勋在,怎么都不会有什么大事。贾家这次被抄家,却是在他们头顶上敲响了警钟。一朝天子一朝臣,皇上已经登基多年,如今太上皇也已驾崩,他们再不能像从前那般行事了。
二人皆为荣国府头疼了一回,云嵩把南安太妃的吩咐提了一提,北静王道:“不愧是老太妃!足不出户,也能猜出事情的轻重来。如今看来,荣国府那个二奶奶,确实留不得了。若是这几天我能见着他家人,定帮着劝劝。”若是王子腾还在,兴许还可留着她,让王子腾出面和忠顺王周旋。如今王家也说不上话了,她又犯下这些大事,桩桩件件都犯了七出之罪,及时休了,贾琏还有撇干净自己的可能。
北静王又问了问南安太妃的病情,听说不太好,替他推荐了一个太医。云嵩自是感激不尽,二人说了会儿话,叹了一阵物是人非,北静王忽然道:“咱们在这儿干着急,却是忘了那位老封君的外孙女儿了?”
他说的就是大名鼎鼎的明珠族姬,云嵩苦笑道:“你看治国公府的态度,还不明白?如今明面上要办贾家的是忠顺王,实际上看他们不顺眼的是谁?到了这份上,林家站哪边?况且族姬到底是一个小姑娘,又不是所有的女儿家都像贾家二奶奶似的‘能干’的。”
北静王讶然道:“你的意思,是那位……”到底没敢说出口,只是心里却也悄悄地觉得有理。云嵩又道:“再者说了,虽说是亲外孙女,但自明珠族姬回了林家,同荣国府的来往也少了,交情怎么样,也难说,若是其实有什么不好,求到她头上去,不是反而坏事?听你的意思,前几天你也见过贾家的人了?若是史太君觉得明珠族姬能帮忙,会不托你传话?”
倘若想动贾家的真是那一位的话,明珠族姬确实尴尬得紧。况且若是把她牵扯进来,只怕那位殿下的火气要更旺盛了。北静王亦发现自己提了个馊主意,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又叹道:“这么一看,治国公府倒是提前走了一步好棋,牺牲了脸面,儿子被笑了一阵子,却跳了船。如今别说荣、宁二府出事了,我看就是西宁王府出事,他们家也可以关起门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一声都不必吭呢。”云嵩苦笑道:“你同西宁王关系好,也不当开这样的玩笑,有昌平公主在,西宁王是不可能出事的。”他们也是到了如今,不得不佩服西宁王的高瞻远瞩。只是荣国府也想效仿,把女儿也嫁了出去,却没有那么好的运气,着实令人叹惋。
荣国府被抄家一事自然是瞒不过黛玉的, 但出乎宋氏的意料,黛玉倒不像是没有准备的样子, 只是有些意外这事来得这么快。宋氏略一想,是了, 黛玉这么敏感的人, 看到王子腾、贾贵妃相继离世, 多多少少也会有些感觉, 只是没想到探春的牺牲竟然完全没能缓解家里的颓势罢了。
“舅舅、表哥他们我是管不到的,只是他家那几个姐妹,我们从小一起玩到大的, 如今她们有难,我想着, 要是能帮她们一把, 还是要帮的。”黛玉也不是没听说过那些犯了事的人家,女眷也被发卖的事儿, 禁不住颤抖, 只好在心里苦求荣国府不必到那地步,若真是累及姐妹们, 她少不得也得拉姐妹们一把的,又向宋氏请求,“再有就是我的外祖母, 她老人家一辈子都在为了荣国府操心,如今这样的年纪遇到了这种事,身子怕是吃不消。我听说陛下以孝治天下, 不知可有法子向圣上求情,请个大夫看看外祖母才好。”
宋氏宽慰她道:“如今他家二府都被围住,进出不得,不过我听闻北静王已经去疏通人脉了,等你叔叔回来,让他去问问荣国府具体是什么个情况,再做打算。你别急,史太君是一品诰命夫人,锦衣司也不敢为难她的。只是你记着,你外祖母、姐姐妹妹这些倒还好,他家那些爷们犯的事儿,你万不能插嘴的,连打听都不该做。否则,连你的名声也要被”
黛玉忙道:“婶子放心,我知道轻重。”其实她大舅舅、珍大表哥是什么样的人,她难道不清楚么?便是他们被判了死罪,她也只好叹一声的,别人骂“罪有应得”,她都不敢反驳。只要贾母和惜春她们平安就行。故而耐心等林滹回来。哪知叔父却不是一个人回来的,小厮提前跑回来说,一会儿太子殿下要大驾光临,让太太赶紧张罗着接驾。
宋氏心里一紧,看了一眼黛玉。黛玉却只低着头,看不出脸上有什么表情。
“你要是想给你外祖母家求情,走多少门路,都不如太子一句话顶用。”宋氏本想这么告诉她,但到底没开口。也许黛玉并不是不知道这些规则,只是在此刻,在她这个做婶娘的心里,她还是那个小小的、不染尘俗的女孩儿,这种话,她总觉得会带坏了侄女儿似的,小姑娘就该无忧无虑的、不用懂这些大人的交易法则。只是一想,又苦笑了起来,刘遇早不来,晚不来,在荣国府被抄的当口过来,难道只是来吃顿便饭?总归是有什么吩咐要下达的。他要是命令黛玉不许管她外祖母家的事,黛玉也不敢不从,只是他二人之间的嫌隙怕是就要生出来了。
但出乎意料,不管是黛玉还是刘遇,都没有提荣国府的事。只是晚膳用到一半,刘遇忽然问:“有酒吗?”
林滹劝道:“殿下一会儿还要回宫呢,此刻饮酒,一会儿路上该头晕了。”
“我当时说,待到江南盐政事了,来同妹妹喝一杯。”刘遇笑道,“忙活了这两年,总算有了结果,林公泉下有知,兴许也乐意陪我来喝个痛快。”
这倒确实是黛玉从前同他的约定。江南被各大世家把持久矣,林海上任时,本想施展身手,好好庇佑一方子民的,可惜自己身子骨吃不消,硬扛了几年,到底没扛住。幸亏他林家也不是全然无人了,尚有族人帮忙,虽不曾全身而退,好歹没被人把污名推到他身上去,只是想到上任时的豪言壮志,难免心有不甘,这才求到林滹这儿,托了他的门路,见到了永宁王,震慑住了江南群绅。幸而刘遇也把这事放在了心上,亲自到扬州探访不说,还督促了盐务改革、打击私盐,连带着江南豪绅圈地、占地一事一并处理了,也是忙活了整两年,几乎给整个江南的官场换了血,才算告一段落,心安理得地来舅舅家讨当年的共饮之诺。
这是大事,林滹也惊叹不已,自然不会再劝,反而命人把
珍藏多年的佳酿取出来,亲自去温了酒,斟了两杯。黛玉恭恭敬敬地举杯过头顶,行了一大礼,道:“多谢太子殿下。”
“该我谢林公才是。若非他不惧强权、仗义执言,此事还不知要拖多久才能被京里知道。”毕竟虽然官场如战场,但像江南那样从上到下盘根错节、被几家联手把持的情况还在少数,江南又自古富庶,没灾没难的,皇帝一般也很难意识到那儿也有人捅出了大篓子。他们即使身居高位,到底隔了这么远,那边的言官被扼住口舌后,他们也成了聋子瞎子,被糊弄了这么多年。而且,这么说可能也不太好,但那几家,都是太上皇的亲信,太上皇还在的时候,轻易也不能动他们,如今才算彻底斩草除根了。
刘遇接过那杯酒,痛快地饮尽了,又把酒杯递还给她,黛玉复斟一杯,与席上其他人一齐敬他。跟在他身边的太监提醒道:“殿下,已经喝了两杯了。”他便笑着点点头:“是,明儿还要上早课,不能再喝了。”便把酒杯放下。众人知道宫里的规矩,也不敢继续劝酒。
宋氏偷偷打量着刘遇的脸色,犹豫着要不要帮黛玉问问荣国府的事儿。刘遇自然是看懂了,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散了吧,我同舅舅说两句话就回去了。”
韵婉等便起身各自回房,临行前,黛玉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刘遇坐在灯下,眉梢眼角尽是笑意,矜贵非常,活生生一个意气风发的翩翩佳公子,仿佛万千宏图已在他面前展开,江山如画,他就是那个挥毫洒墨、大显身手的人。
荣国府也是那幅画上格格不入、让人觉得碍眼的墨点子吗?黛玉其实一直都想问,当年威胁林海、强迫他同流合污、构陷他的那些事儿,荣国府有人参与过吗?只是她并不敢真的问出来。甄应嘉把持了江南这么多年,贾家和甄家是什么关系,她难道不知道?要是真问出了什么来,她又该如何自处?
等黛玉走了,宋氏才问:“殿下不知可曾听说过荣宁二府被抄家的事儿?”
刘遇道:“忠顺王叔为这事儿,天天上书,哪儿能不知道呢。不用说我,估计有不少文书还是二表哥经手的呢。忠顺王叔嘛……”刘遇摇了摇头,“舅妈问过二表哥就知道了,他虽然看上去可能不依不饶的,但要是没有十足的把握,他也不敢这么明着跟北静王不对付的。”在官场上混了这么多年的,谁不是人精?忠顺王就更是个会看眼色、揣摩圣意的了,纵然人人都知道他仗着先帝的宠爱任性妄为,可你要说他这么些年真的得罪了谁?竟也数不出来。
其实林滹也不是没听说过,说是北静王抱怨,说是法不责众,像荣宁二府这样行事的人家多了去了,也就是别人家没有得罪过忠顺王罢了。只是连这种话都传出来了,北静王不知道会不会受罚,但荣、宁二府绝对是逃不过了。
宋氏想了想,还是道:“殿下也知道,荣国府的老封君是明珠族姬的外祖母,她老人家年事已高,不知身子要不要紧?还有她家别的女眷……”刘遇道:“这个父皇早就问过了,忠顺王叔并没有动老太太的院子,只是女眷,舅母可能不知道,荣国府的女眷,还有在外包揽官司、放利子的,如今因病得快没气了,才没有拘到衙门去,还关在她自己家院子里,其他太太、奶奶的,也不能现就说没事了,得慢慢查呢。”
宋氏心里一惊,包揽诉讼这事儿,藐视国法,便是爷们做,都称得上胆大包天了。当下许多求情的话都到了嘴边了,又生生地咽了回去。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不是求情不求情能解决的了,倘若贾家真的犯了不重罚不足以平民愤的打错,她此刻开口,和当
年为薛蟠杀人脱罪的贾家、王家又有什么区别呢?不如等案子判了,再想法子营救他家那些无辜的姑娘们罢了。
刘遇看了看时辰,不待太监开口提醒,便主动说要回宫去了:“晚了他们也难办。”林滹忙亲自送了出去,回来时便对宋氏道:“你别管了,荣国府的事儿没你想得那么简单。你仔细想想,殿下这次办江南盐案,牵扯出了多少金陵的官吏?贾家又是金陵出来的,和那几家是什么关系?就是他们家没掺和进江南盐、布的那些事儿,如今四王纷纷为他家奔走,多打眼啊,要我说,反而是害了他们。”
宋氏亦知为人君者,最忌讳手下结党营私的,当年宁国府的儿媳秦氏的葬礼,大操大办,就被看做是旧义忠太子系对皇上的示威之举,如今四王联手替他家说话,更是摆明了态度。别说忠顺王了,只怕连皇上都要觉得被威胁、冒犯到了。只是这些话,却不知该怎么同黛玉说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