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卫却没那么通融,冷笑道:“屋里头虽是个女流,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把你放进去了,出了什么事,我们可担待不起。”平儿身上又没有什么银两,好说歹说,并不能进去,倒是凤姐,今天难得有了点精神,听到外头的声音,强撑着支起身子,敲了敲墙砖。这些看守哪里会给她好好的床睡?不过在地上铺了一堆干草罢了。墙砖本不结实,被她敲出点异动来,平儿正欲来查探,却被守卫大骂着赶走了。凤姐希望告尽,颓然地倒在草堆上。此时万念俱灰,再回想起尤二姐来,不由地感叹,还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的她,就是想和尤二姐那样体面地走都不可能了,别说吞块生金,她现在连块石头都找不到。况且尤二姐可没有儿女,她想起巧姐来,还是不敢轻易就走了。
平儿受尽了看守的闲气的回来,迎面却看见了彩霞,本来好好的一个水灵丫头,王夫人身边的大丫头,因凤姐做主,配给了旺儿家的小子,如今面黄肌瘦的,人看起来也呆木了不少。平儿是知道她和贾环的旧事的——就是没有贾环,旺儿家那个吃酒赌牌的小子也不是什么良配。原本贾琏听了林之孝的话,并不打算应承这事的,只是凤姐要面子,做了主。本来和那么个丈夫生活已经够难了,现在旺儿关在牢里,彩霞的处境就更加里外不是人了,难怪脸色这么难看。如今见彩霞这个样子,平儿也不好受,只是不知该说什么好。
彩霞当初也是在王夫人身边做精细活、甚至打点过贾政外放行装的体面丫头,现在活得像个粗使媳妇一样,要说不怨凤姐,那是不可能的。只是她也知道平儿不易,并不会把气往她头上出,反而停下来劝道:“怎么你一个人?巧姐儿呢?你先等一会儿回去。”
平儿忙问:“出了什么事了?”
彩霞道:“大太太和二爷在说休了二奶奶的事呢,你这时候回去,二爷正在气头上,你怎么都要被波及的,大太太只要问一声,二奶奶做的那些事你知不知道,你又要如何答呢?索性躲一躲,等大太太走了再回去。我看琏二爷和你还有几分情面在,不定会赶你走,也省
得巧姐儿没人照看。”
平儿知道她婆婆也被关起来了,凤姐的事清算到头,他们这些下人能有什么好下场不成?放下吓得惊慌失措,眼泪都流下来了,喃喃问道:“这可怎么办才好?”
彩霞叹道:“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你也知道,要光是二奶奶放利的事,琏二爷也没那么气,可是如今知道了那位尤二奶奶……就算没有这些,琏二爷本来也是个冷情的。”她经了和贾环相好一场,想求他向太太要了自己,却被狠心拒绝一事,对这些爷的本性看得清清楚楚的 ,“再说,现在不是有宝二奶奶了么。”现在大家都住得近,她抱怨的话说完,怕别人听见了,赶紧跑了。
是啊,有了宝钗,连王夫人也不觉得凤姐这个侄女有多亲近了。如今的凤姐儿满身破绽,又没有从前生财理家的本事,自然成了弃子。
平儿挨着墙蹲下来,忽然有些茫然。
贾琏本来就对凤姐十分不满, 自知道了张华状告自己的案子是她一手指使的后,想起自己那阵子受的委屈, 更加怒火中烧,只是贾母还念着旧情, 加上凤姐又病恹恹的, 只好不闻不问, 权当她已经死了罢了。如今既然连贾母都下定了决心, 他自然不可能充什么好人。当下写了休书,只可惜如今身为族长的贾珍已经下了大牢,这休书还得过一趟官府才算数。
“原就是要给官府看的。”贾母道, “也不是要让凤丫头怎么样,她本来做了这么多事, 如今让她自生自灭也罢了, 可是她要是以咱们家的媳妇的身份没了,那些事还是要算在咱们头上的。这休书哪里是给她看的?是给官府的人看的, 表示要划清界限。”
这道理贾琏也懂, 再说如今王子腾已经没了,王家就算没被抄家, 也强不到哪里去,他家侄女儿把贾家坑害得这么惨,便是王子腾夫人, 也没脸来替她求情的。贾琏只恨如今家里守备森严,人进人出都由不得自己家做主,没法立刻就把凤姐扫地出门去, 哪里可能拦着。
凤姐理家这么多年,给过的好处不少,得罪的人更多。如今听说贾琏休妻,阖府上下竟无不称是,纷纷叫好,只恨不得把不是凤姐的事儿也一并推她身上去,保荣府安宁。平儿虽早知凤姐的脾气在府中没多少真正的朋友,但看到这树倒猢狲散的场面,还是要感叹一句世态炎凉。下人们嫌她管得严,暗地里怨愤她也罢了,府上这么多姑娘、少爷、奶奶的,凤姐可曾有对不住他们的地方?这么多年衣食住行打点得面面俱到的,此时别说替她说句话了,连个替她难过片刻的都没有。
更有赵姨娘这样和她有旧怨的,特特地指桑骂槐:“难怪平日里那么嚣张,谁都比不上她二奶奶厉害,吞了那么多黑心银子能不厉害么?我还真当王家多大的排场,门缝扫扫就够二奶奶锦衣玉食了。可怜我的三丫头,出去是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保家里头平安无事。她自己傻乎乎地去了,如今音信全无,却不知道家里头有毒妇不把全家人拉进地狱就不甘心呢!早知如此,还远嫁作甚?不如别去,待在家里,一起倒霉!说不准还有姑表小姐替她打官司呢!”
如今住得这么近,她叫着探春的名字大哭大闹的,谁听不见?王夫人急得破口大骂:“还嫌家里头不够乱么?这种话说给谁听呢!探丫头怎么样,和她又有什么关系?她可曾替探丫头着想过一回?”
宝钗劝道:“太太又何必同她置气?没得气坏了自己的身体。”
王夫人见她沉静娴雅,到如今也毫无怨言,不觉大感宽慰,道:“还好宝玉是娶的你,否则,我如今真没个依靠了。”又问,“宝玉呢?”
“在大嫂子那儿呢,我琢磨着,在这儿地方虽大些,可都是女眷,他只怕老毛病又犯了,不如白天去和兰儿一块,叔侄俩一起读书,也好过在这儿听赵姨娘这些胡言乱语了。”
其实宝玉如今也长大了,都娶了媳妇了,再去李纨那儿也不合适了,不过宝钗说得也有道理,他看到侄子用功,自己能一点都不受触动?王夫人笑道:“他肯听你的话,再好不过了。”她现在心里也发虚,不知道家里最后到底会如何,心里亦觉得对不住宝钗和薛姨妈,只能日日祈祷事情顺利。
贾琏休妻一事既是南安太妃提议,几王自然全力相助,特特找了门路替贾琏把休书递给了户部,户部也不含糊,先来问忠顺王的意思。忠顺王笑道:“此事乃是他家家事,与我何干?大人自作决断,若那王氏真符合七出条例,允了不就成了?”王熙凤所犯的,岂止是“七出”?户部因那几王的关系,办得也快,没多久文书就下来了,只是贾琏还没拿到手,就听人说,官老爷们要提凤姐下狱。
贾母本以为就凤姐如今的身子骨,就算
她不是贾家的人了,官府也会网开一面,放她在贾府没了,想不到忠顺王如此心狠,再想到他这不依不饶的劲儿,怕是不能轻易放过荣国府,忙命人去想法子给凤姐递信:“也不必说别的,你就想法子告诉她一声,要说什么之前,先想想巧姐儿。”
守卫再森严,这里毕竟是贾府,这句话到底是瞒着人递给了凤姐。凤姐昏昏沉沉的,却也把这句话记到了心里,若是她今天还有力气,简直要问一声:“这是老太太说的话?老太太教你用巧姐儿威胁我?”可她头越痛,反而越清醒,回想起昔日种种,有什么好不信的呢?老太太疼她,也不可说不真心了,可她一个王家来的孙媳妇,能越过黛玉去么?为了宝玉和荣国府,老太太可是能连黛玉都不管的,何况是她?她一边觉得绝望,一边又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
衙役把她半拉半扯地抬进牢里,见她几欲痴癫,不由地在心里嘀咕:“这婆娘不会疯了吧?”不过疯了死了也不关他的事,如果说荣国府还有可能起复的可能,这个女人却已经注定了万劫不复了。哪怕现在此时死了,也没人会多看她一眼。也就是忠顺王下了令,说,给她吃喝,再找个大夫看看,单是旺儿招供还不够,得这婆娘自己认了才算数。
但狱卒却是失算了,凤姐才下狱第二天,就有人打点了,想要进来探视。
别说狱卒了,连凤姐都觉得奇怪,如今她都到了这步田地了,还有谁来看她?不觉苦笑,莫非是荣国府里头的人担心她把不该说的一并抖露出来,想干脆结果了她?只是等来人进来时,连她也愣了一下。
原来竟是之前来府里打过饥荒的刘姥姥,并贾芸、林小红三人。她一想,是了,就在荣国府被抄家前不久,宝钗悄悄地告诉她,原来小红是和贾芸有私情的。她当时又羞又恼,只恨不得把这个不守规矩、让她当着宝钗没面儿的丫头撕了,只是平儿求情,加上林之孝夫妇毕竟做了这么多年的管事,也有几分体面,贾芸也是个听话肯办事的,她便做了主,把小红许给了贾芸,想不到阴差阳错的,这丫头竟躲过了一劫。难为她还有心,肯来探望自己。刘姥姥就更难得了,她一个庄稼人家,字都不识几个,不过收了她几十两银子,此刻来牢里,不知是怎么打点的,她竟也舍得。
刘姥姥见了她,也落了泪:“我的姑奶奶,你神仙似的人,怎么瘦成了这样!原先听说你们府上被抄了,我心里唬得慌,整宿整宿得睡不着,就跟我女儿女婿说,不管真真假假的,好歹来城里看看,可惜你们家大门被堵得水泄不通的,我也进不去,正着急呢,遇到了这位小爷和红姐儿,带我来看奶奶了。”
凤姐哭道:“姥姥,我如今这个样子,也只有你们肯来看我了。”
刘姥姥忙道:“都是我糊涂了,没早些来给姑奶奶请安!”贾芸亦劝道:“婶子多心,婶子对我们有恩,我哪里敢忘呢。”
凤姐冷笑道:“我哪里还是你的婶子呢!”这么说来,想着自己要强了一辈子,如今也就挣了个牢狱之祸,越发觉得悲凉,只觉得不如死了干净,遂对刘姥姥道:“你见过巧姐儿没有?”
刘姥姥忙道:“没能进府上的门,还没能见着呢,巧姑娘又长大了几岁了吧,有姑奶奶这么个母亲,定是水灵灵的神仙一样的模样。”
凤姐道:“等荣国府可通行了,芸儿,你帮帮忙,让刘姥姥见一眼巧姐儿,她的名字还是姥姥取的呢,跟你干女儿似的。老太太也是见过姥姥的人,会”
刘姥姥道:“姑奶奶这话可折煞我了。”
“我说认
得,就认得的。要是姥姥愿意,把她带到你们村子里,给她吃住,姥姥再给她说个亲,我也就不担心了。”
刘姥姥忙道:“姑奶奶别胡思乱想了,巧姑娘是公府的千金小姐,金枝玉叶的,大官大府的人家姑奶奶都不舍得给呢,别说我们庄上人了?就是有财主,也不过一点地,几口牲口罢了,哪里配得上姑娘呢!”
凤姐哀求道:“我的巧姐儿千灾百病的,只有交给姥姥这样上了岁数又有善心的才安心了,我如今也活不了多久了,姥姥就答应了我吧。”
刘姥姥见她形销骨立、神情恍惚的样子,也知道她要不好了,别的话也不忍心说了,只好握着凤姐的手应下了。狱卒又来催促,贾芸求了情,小红抓紧时间宽慰道:“奶奶放心,等荣国府可以通行了,我就进去看巧姐儿,有平儿姐姐在,巧姐儿不会出事的。”
凤姐倒回地上,笑道:“你们快回去吧,也别让狱卒为难,下回别来看我了,大家过得都不容易,有银钱还是自己过日子吧。”
贾芸等还想劝,只是狱卒催得急,他们也怕耽搁得久了,这些人要拿凤姐出气,只得依依不舍地去了。
凤姐把巧姐托付出去的时候自己也想笑, 从前她都不太瞧得上的贾芸,和压根不会想起的村妪, 竟成了她仅有的后路了。想起当年在家里说一不二、在外头人人巴结的日子,竟恍如隔世。如今便是娘家人, 也救不了她了, 或者说, 娘家人还愿不愿意搭理她都难说。连亲哥哥王仁, 这么久了可曾出现过哪怕一次?连贾芸都能打点好狱卒进来,难道王仁人脉、家底还不如贾芸不成?事到如今,她也不提什么后悔不后悔的话了, 只剩下满腹怨愤。
但是怨愤又有什么用?她做的这些事证据确凿,岂是能分辨得了的?况贾琏绝情也就算了, 休妻这样的大事, 没有老太太和太太的默许他敢做?她也不是不承认自己好财贪权,可是理家这么多年, 她可曾有过对不住老太太、太太的时候?还不都是想法子省出她们的吃穿用度、人情往来?都说荣国府这样钟鸣鼎食之家, 入奢易,从俭难, 但是底下那些姑娘少爷们又能花多少呢?大头还不是长辈们?她病得也重,又被官差拉出去问了回话,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最后签字画押,又被抬回去的时候,她免不得要想起从前高高在上、底下人盼着她签个字发个钥匙都得求着, 什么时候这么屈辱地被人按着手草草画上?狱卒冷笑道:“还真是奶奶命,都这样了还要人抬着。这副表情给谁看呢。你们家其他人也就算了,你有今天还不是自作自受?”
她被这声“自作自受”气得咬牙切齿,躺回草垛上,浑身又冷又疼,喉咙里一片血腥气,又痒得发麻,正咳得眼冒金星的时候,恍惚间好似见到尤二姐,还是穿着那日骗她来荣国府时衣裳,看到她也不笑,反而叹着气问:“姐姐一世要强,用尽心机,咱们二爷却也不领情,反而责备姐姐做事刻薄,让他颜面尽失,前程无望,一纸休书就把姐姐舍弃了,如今便是我,也替姐姐鸣不平了。”凤姐半梦半醒的,还恍惚着道:“我如今也后悔了,为了那么个人,勾心斗角的做恶人作甚?”只是话一出口,忽然意识到,尤二姐已经死去多时了,难道是来索命的?她向来不信什么鬼神之说,只是人之将死,不信也得信了,心里一阵发凉,又仿佛见着从前贾蓉的媳妇秦氏款款来到她面前,笑着对她道:“我走前说给婶子的话,婶子一定没放在心上罢!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婶子精明了一辈子,怎么连这道理都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