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不管怎么说,皇后这儿开了口,且定了基调,对这些娘娘都是喜事。只是就像皇后说的,这么些年过去了,物是人非,娘家最疼自己的人有几个还活在世上?便是回去了,也不过是客套地奉承,小心翼翼地接待,自以为不大明显的暗示之类的,她们羡慕太子妃,不只是因为她特殊,还因为她年轻,爱她的人还在家里等着她回去看看,唠唠家常。甚至在宫里,她也能和太子说说话。
在这座皇宫里,能不用瞻前顾后地说两句闲话都是奢求了。
黛玉回到东宫,亦觉得乏得很,摘下首饰,换下衣裳,便半躺在床上,阖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也不愿想,什么也不愿说。屋里一开始还有下人走动,渐渐地就没了声响,紫鹃见她累了,上来帮她盖了一床被子,便悄无声息地带着人出去了,还拉好了帘子,掩上了门。
本以为只是小憩一会儿,然等黛玉醒来时,几乎吓了一跳,屋里已经是通黑的,唯有床边的烛火放出一点光来,刘遇和衣躺在她身边,手还揽在她肩上,也闭着眼睛,像是睡着了。
这样其实于礼不合,但黛玉也不敢直接起身惊扰他,又怕他着凉,便小心翼翼地卷起被子要替他盖上。刘遇却忽的睁了下眼睛,又被烛光刺得赶紧眯了起来,自己钻到被窝里,把头埋在她颈窝,嘟哝了一声:“还不饿呢,再睡会儿。”
他眼睛下一片乌青,最近是真的累了。是了,倘若她不愿意去皇后那儿听那些话里有话的娘娘们勾心斗角,她还能称病,可刘遇却逃不过任何朝堂上的事儿。
她微微侧过身,让刘遇躺得更舒服些,然后像当年宋氏安慰她一样,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安抚他再度入眠。
刘遇这一觉又睡了半个时辰,才慢悠悠地坐起来,仍捏着黛玉的手,迷迷糊糊地问:“什么时辰了?”
黛玉轻声答了他,又道:“起来用饭吧,再睡今晚该睡不着了。”
刘遇“嗯”了一声,揉了揉眼睛,黛玉便唤人进来服侍。他们都还穿着下午的衣裳,睡得皱巴巴的,也懒得换了,命人摆好晚膳,夫妻俩一起坐在桌边吃了两口。
“今儿个考完了,考生们应当都各自回家去了。”刘遇道。
黛玉想起林徥来,道:“下回婶娘进宫来请安的时候,想是已经放榜了。”考官们阅卷是要时间,不过接下来就是选秀,是后宫今年头一等的大事,命妇们进宫也该搁置了。等宋氏有时间进宫,科考的事也该尘埃落定了。照这么想来,吴贵妃今天冲她阴阳怪气的那一通,可就白得罪人了——等后宫里进了新秀女,她还有功夫回娘家省亲?吴贵妃可不是皇后和周贵妃这样年纪的人了,她在后宫里头,就是靠皇上的宠爱和四皇子立足的,所以当年元春封妃,她才那么害怕,实在是怕宫里又有一个复制她路线成功的新人,直接把她挤下去。
刘遇道:“这么说起来的话,过两天选秀女,皇后娘娘那儿定是忙得抽不开身来,咱们这里也不用进新人,给弟弟们择亲,用不着你开口,父皇身边添人更没有你说话的份了,最近你去坤宁宫想也是帮倒忙,一会儿我去与皇后娘娘说声,这几天你就别去耽误她干正事了,请了安就回来吧,咱们宫里下人们近来学规矩,也需要你督促着。”
黛玉松了一口气,低声道:“多谢。”
“也没什么,咱们跟父皇的人,本来就该有些避讳才好。”刘遇轻描淡写地说了声,“现在你不觉得,等新秀女进来了,人又更多了。”
他想说的,约莫是“更乱、更烦了”,黛玉其实也挺有感触,只是不敢像他这么说罢了,便道:“既然这样,那我明儿个去给太后娘娘请安吧。”
刘遇显然一怔,问道:“你不怕?”
上回太后发疯时的样子确实吓人,况且其实她不发疯时,因为那个病,脾气也好不起来。只是黛玉想着,比起坤宁宫里的气氛,德寿宫也算不得什么,太后便是真发了病,宫里也不是没其他人,伤不到她。况且那么个老人,从前多高傲,如今这病下来,人人都拿她当疯子看,一生的尊严哪儿那么容易放得下,便道:“有什么好怕的,殿下不是说,皇祖母往年是最疼爱你的么?爱屋及乌,也不会对我怎么样的。”
刘遇虽上回气太后滥用私刑、心狠手辣,但说到底,心里还是记着皇祖母当年对自己的好的,因而对黛玉感激地一笑:“可惜我这几日实在抽不出空与你同去。”
他这几日确实辛苦,要不也不会和衣同她睡在一块儿了。黛玉知道他其实并不算是个脾气多好的人——一个天之骄子,从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王公贵胄很难脾气好的,但出于各方面的原因,他不得不温和有礼,甚至遇到了蠢材都不能直接骂出口。哪有人能一直不掉链子呢?他这几日,必定有许多不快。比较起来,她在坤宁宫听的那些都不算什么了。
太后今日倒是没有发病,只是仍在生气,冷嘲热讽的,不肯见黛玉。黛玉也不急,先跟太医与容袖、张福生等聊了一聊太后的身体,又问容袖:“殿下给太后留的书,你们念完了吗?要是念完了,我下午再让人送些来。”
容袖道:“多些太子妃娘娘,太子殿下前几日才送了书来,奴婢还没给太后娘娘念完呢。”太后年轻的时候,也是把规矩挂在嘴边,狠狠约束宫人的,谁知年纪大了,竟也开始喜欢看那些小年轻们私相授受的书了,这爱好要是传出去,对她老人家的名声有碍,是以刘遇都是偷偷地搜寻来,她也不敢叫黛玉知道,不过既然黛玉来了,自然有别的话要说的,“幸好太子妃娘娘来了,实在是有些话,奴婢也不知道该对谁说去,像是在抱怨谁似的。”
原来太后和皇后不和,乃是宫里人尽皆知的秘密,如今太上皇驾崩,太后又病重,皇后大权在握,内务府也不免踩高捧低,近日给德寿宫送的东西越发地不像,还是张福生亲自去说了一回,扬言要报给皇上知道,才有所改善。德寿宫其他的太妃娘娘们也越发地没了规矩,仗着这里没人进出,张福生又不会管束太妃娘娘们,便越发地肆意了。容袖道:“内务府张总管的女儿书良姐姐之前不是太子身边的人么?奴婢斗胆,请太子妃娘娘替太后娘娘说句话吧。”
这话确实是“斗胆”了,黛玉心里一紧,道:“竟然这样么?改日我见到皇后娘娘,一定请她做主。”
这就是太后如今的尴尬处了。现如今皇后就是这后宫之主,要请人来给太后做主,怎么都越不过皇后去,否则,便是皇后和太子妃将来的婆媳问题了。只是皇后虽也不会刻意命人冷着德寿宫,但德寿宫的人倘若是过得不好,她也不会过意不去就是了。毕竟,比起当年太后对皇后的那些行为,如今皇后甚至可算得上仁厚。
说到底,都是当年的因果罢了。
黛玉在心里悄悄地叹了声。
黛玉最终还是把容袖所请转达给了皇后。皇后沉默了一会儿,召内务府的人来问话。其实这事儿还真没法下个定论, 太后疯疯癫癫的, 说什么话也不值当信,德寿宫里穿的暖, 吃的饱, 也没冻着饿着谁,要说怠慢了, 张总管也有的辩解。但要什么东西都慢一拍,先紧着其他宫的要求, 再来应付太后这儿, 也是有的,张福生去找内务府, 说的也就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儿。事有轻重缓急, 内务府也看人下碟,要不怎么后宫里的女人都在想方设法地争宠呢?黛玉也知道这事儿不好办,不过既然容袖开了口,她什么都不说的话, 实在令人寒心。
皇后也有些为难。她其实知道, 皇帝对太后的恶感远低于对上皇。容袖敢向太子妃求助,就敢向皇帝告状。或者哪天皇上心血来潮自己去趟德寿宫, 看到、听到什么, 说起来, 就是她这个当皇后的罪过。但张总管又确实没犯什么大错, 更何况……她心底也知道内务府是为了什么怠慢德寿宫, 倘若她反把张总管处置了,以后要培养亲信,可就没什么说服力了。若不是怕再过几年要重复现在太后的命运,她简直要因此恼一恼黛玉让她遇到这么头疼的选择了。
不过既然话都说开了,她也不好真的什么都不做,便把张总管叫来,敲打了一番。张总管果然大叫冤枉,称绝不敢怠慢太后,皇后便皱眉问:“你的意思,是太子妃构陷于你不成?”
张总管连道不敢,跪伏在地上,心里在想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这可真是当着人的面上眼药了。黛玉站着,莫名地想要笑。
书良当年服侍太子殿下,体贴周到,忠心耿耿,她的家世、模样,也足够伺候太子殿下了,但是殿下大婚前,还是把她许了人。这中间本来就有许多可以嚼舌头根的弯弯绕绕,如今再有了皇后这一句,她和张总管的梁子算是结下了。
然而结了梁子又如何了呢?她安安静静地站着,面无惧色。
皇后看着她,倒是有些意外。怪道人说夫妻相夫妻相,她这些时日来,倒不像她姑姑林贵妃那般胆怯含蓄了,一举一动,更像是带着刘遇的影子似的。
倒的确如此,当年林妃再受宠,也到底占了个妾字,如今林黛玉是名正言顺的太子妃,只要太子地位稳固,她就有底气。不主动惹是生非也罢了,要她忍气吞声、任人拿捏,却是看不起她背后的那位殿下了。
刘遇动不得,林黛玉就动不得了。他们本为一体,自然会越来越像。
“张总管,皇上以孝治天下,历来德寿宫就比养心殿、比本宫这坤宁宫还要受重视,从不敢短太后娘娘一分一毫,皇上如今公务繁忙,本宫管着选秀的事,一时应接不暇,你就怠慢了德寿宫,是想反了天吗?”皇后轻飘飘地道,“本宫也不想听你辩解什么,你本就该做到让人挑不出半点刺来,现在让太后不舒服了,就是你的不是。”
张总管忙连声应是,磕头谢罪:“奴才该死,还请皇后娘娘责罚。”
“本宫责罚有什么意思呢?”皇后叹道,“就好像你记得住似的。”
这话可就诛心了,张总管也没想到自己讨皇后高兴,最后讨得这么一句话来,心里更是怨恨,可是又不敢显露,只好磕头求饶。
“太子妃,依你之见,张总管这事儿,该怎么办呢?”
黛玉叹了口气:“媳妇不敢妄言。”
“你直说便是。”
“按照宫规,当罚俸三月。”
就这样?皇后先是吃了一惊,恍然一想,倒是笑了。之前宫里总有传言,说是书良喜欢刘遇,可惜服侍了一场,最后也没被看上,所以嫁人的时候哭了一路,颇是不愿。她也是被这种说法影响了,竟也觉得黛玉该看张总管不顺眼了。但是细一想,这又是哪儿跟哪儿呢?别说书良最后也没能爬上刘遇的床,便是她跟了刘遇,做个侍妾或者庶妃,黛玉这个正儿八经的太子妃也不至于就把她当对手看了。张总管对德寿宫毕竟只是怠慢,也没有什么实打实的举动,罚俸几月,敲打敲打也就是了,真赶尽杀绝了,别说黛玉的名声不好,内务府总管官虽小,涉及得却广,一时半会儿的要找人取代张总管,也不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