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总管本以为自己要被这祖孙婆媳三代的暗涌给卷进去,谁料太子妃轻飘飘的罚俸三月就说了出口,他一时也没反应过来,待听得皇后问:“太子妃说要罚你薪俸,张总管,你可服气?”忙叩头道:“奴才知罪,奴才知罪,多些皇后娘娘和太子妃娘娘法外开恩。”
皇后笑道:“先前太子说,本宫这几日忙着选秀的事儿,东宫又不必进人,你在这儿耽误事儿,本宫就想着,这是嫌坤宁宫束缚着,心疼你了。想不到才稍稍松一松,德寿宫里就出了事儿,还得你跑来这一趟。”
黛玉忙称不敢。
“行啦,你们孝顺,本宫是知道的。孰湖这孩子,虽外表看来玩世不恭,实际上是最疼人的,你们夫妻恩爱,琴瑟和鸣,皇上与本宫看在眼里,也是欢喜得紧。如今确实也不必在意这些繁文缛节,趁着东宫没人,你好好调养身体,为皇家开枝散叶才是要紧事。”
黛玉心里“咯噔”了一下。其实不止是皇家,在任何一个人家,新媳妇上门,总要被念叨这几句的。就是婆家不提,娘家也会吩咐着。只是宋氏一向开明,韵婉和林征成亲后,也是先在晋阳征战,无心养育子女,这几年才想着生儿育女,更别说还有馥环这一茬了。他们林家向来子嗣不丰,林海年过半百也才有一子一女,儿子还早早夭折了,黛玉自己也是打娘胎里出来就在吃药,这些年虽然好好调养了一番,不再离不得药,但要说为刘遇开枝散叶,她还真没有想到那么远。想想馥环在云家受的那些事儿,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勉强笑道:“皇后娘娘说笑了。”
“倒也不是说笑。你年轻,脸皮薄,听了耳朵红,但是你是太子妃,有些话便是我不说,也会有人说的,到时候直接说给皇上、说给太子听,还不如我来同你说。”皇后笑道,“眼看着礼亲王、三皇子也要娶妻纳妾的了,他们也会给皇上添皇孙。但是谁都知道,同是皇孙,太子生的和他们生的,到底有不同。皇上和文武百官都等着东宫的动静呢。我是不争气,当年进了忠平王府,十年也没给皇上生个一男半女的,但你不同了。孰湖如今是太子,多少双眼睛都看着呢。本来也有人提议着东宫多进几个人,他自己不要,这是喜欢你,给你体面呢。”
其实类似的话,黛玉也不是没听过,宫里的娘娘们说来说去的也就是那几个话题,打趣她和刘遇的倒是不少,也有人拿刘遇不愿纳侧妃的事儿说,这是给她腾位子,想等着嫡子出世再做打算。她一向也只是听听,并不搭话。
子嗣的事,刘遇从没开口提过,她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做想的,横竖她不是馥环那样的性子,因为爱慕云渡,容不得别人来分享丈夫。她想着同刘遇互助互利,刘遇若想坐稳太子的位子,除了朝堂上的事不落下外,确实需要为皇上添几个皇孙,免去后顾之忧,将来他登基为帝,亦需要为这个王朝培养下一个合格的接班人,总归是越早越好的。若是她身子不行,倒并不会拦着东宫添人。
皇后见她蹙眉沉思,眸中水光涟涟,当真我见犹怜,倒是理解了太子对她爱护有加的心意了,叹了口气道:“本宫自己没有儿女,说这种话,叫人听着好像笑话似的了。只是正因为我没有亲生的儿女,才更要劝你。如今太子和当年的皇上还不同。当年义忠和忠定王在,皇上被打压得厉害,韬光养晦了数十年,膝下无子也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本宫还被太上皇、太后说过几回呢,多亏你姑姑替陛下生下太子,皇上才松了口气——如今太子可不比当年的情形,你要放在心上。这不只是为了太子,也是为了你自己。”
黛玉喃喃道:“多些娘娘提点。”
虽说如此,到了东宫,她还是一阵恍惚。怎么就到了这阶段了?这世上不是每个婆婆都像宋氏那般通情达理,可她本以为,皇后非刘遇的生母,又不爱管事,不会这么直接地开口才是。只是不管皇后是不是因为她替容袖告状的事儿生气了,她今儿个说的话也句句戳心,叫人不好受就是了。
刘遇回来时,正巧见她坐在桌前,举着一只绣到一半的香囊若有所思,针快掉地上了也不察觉,笑着问了一声:“在想什么心思呢?”
黛玉回过神来,忙起身道:“怎么殿下回来了也不叫人通传一声。”
刘遇耸肩笑道:“我踩我自己媳妇的门,要人通传干什么。”又问,“我听说你今天为了太后娘娘的事儿去了一次坤宁宫,怎么了,和母后不开心了?”
“没有。”黛玉倒没有再告一次状的打算,只是道,“殿下这次不纳侧妃,那宫里服侍的人里头有没有看上眼的。你从坤宁宫皇后娘娘那里要了成姬回来,却是要送给三皇子的,知道给弟弟送人,自己倒是留意一下。”
“你住在画里比较好。”刘遇歪着头看她,哑然失笑,“住在天上,仙雾缭绕的,每天弹弹琴,喝喝茶,作作诗,别想这些凡人间的事儿。旁人娶得起仙女,供不起,我难道还供不起吗?”
黛玉也没成想能引出刘遇这番话来。这可比皇后催她早日生子的话更叫人害臊了, 她脸涨得通红, 一直也不知该生气还是该劝诫。但刘遇大方且坦然, 甚至没觉得青天白日的说这种话有什么不对。黛玉也不是时时刻刻要把规矩挂在嘴边的人,嗔怪地摇了摇头, 便不与他说其他的,只问:“画里的仙女需要天天看着账本,算进项支出吗?”
“要的吧, 王母娘娘不是还要摆蟠桃宴?起码仙女是需要算自己有多少宝贝的。”刘遇嬉皮笑脸地说了一句, 又道,“子嗣的事,我一向以为离着急还早呢, 也就是皇家成亲早,外头如我一般年纪的, 才开始说亲呢。我们也不说马兖这种极端例子了,他弟弟马亭、你三哥林徥, 哪个不比我大, 都还没成亲呢,也没见人替他们着急,我才几岁, 哪儿就要急到迫不及待地添人的地步了,你也不嫌人多吵着头疼。”他指着坤宁宫的方向, 道, “那还是三品以上的嫔妃才有资格进去请安呢, 一人一句, 也够让人害怕的了。父皇每月初一、十五歇在坤宁宫,每次都要赶在娘娘们来给皇后娘娘请安前就走,你以为他不怕?”
皇上对自己的妻妾,自然不能用“怕”,顶多一个“烦”字罢了。黛玉看了眼关好的门扉,确定安全后,抚着胸口跺了跺脚:“殿下也不怕祸从口出。”
刘遇大笑道:“有你替我操心这些,我又有什么好怕的呢?”他轻轻拍了拍黛玉的手,低声道:“无论发生什么,你不必怕,旁人说什么,亦无需放在心上,只要我在,你必平安无虞。”
他确实有这样的担当,黛玉心头一暖,嘴里仍道:“殿下既然这么说,那么为了这东宫上上下下这么多口人吃饭穿衣,也该谨慎着些,好好保重你自己才是。”
“你说的是。”刘遇笑了笑,又低头看了眼她手上做到一半的香囊,很遗憾,是给女孩儿用的款式,看来不是做给他的,“这是打算给馥姐的么?我听说她要去桐城了。”
“给住在林家的那位钱妹妹和我二表姐的,馥姐只是送她们去桐城顺带着去探望叔外祖父罢了,钱妹妹却要开始在外游历了。”她解释道,“钱妹妹是之前太医院的钱老太医的孙女儿,从小学医,一直想着在外行医,悬壶济世,救死扶伤。”
刘遇点头道:“很了不起。”宫里不招女医官是上皇决定的,如今老圣人已经驾崩了,但皇帝仍旧没有改变这个决定。其实只需要他一句话,再开这个口子也不难,但他想来想去,还是没有承诺什么。当年女医官们涉及了太多宫廷秘辛,通常最后都不得善终,黛玉肉眼可见地对那位钱姑娘非常关心,他又何必以善名给她弄个不清不楚的前程呢。况且在京里,在林家的庇护下开医馆,本是轻松得多的捷径,那位钱姑娘却还想着要出去,在广袤大地上走一走,有这样心性的女子,想来也不屑这宫廷女御医的名头。因而他只道:“这一去也不知多久,行囊衣裳等物,想来舅妈也会帮那位钱姑娘和你表姐准备着,只是有些药材,寻常不一定找得到,你派个人回去问问,需要些什么,我库房的钥匙在你那儿,直接去拿,赏下去就是了。”
黛玉与娘家人之间从来也没用到过“赏”字,不过刘遇的库房里确实有许多珍稀药材,非是民间药房能比的。皇上登基后他就是各方眼睛盯着的,就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皇上没个靠谱的继承人,他出天花的那一年,更是两宫贵妃都跟着遭了殃,有点眼力见时的,自然会把各种奇珍异宝送进他府上,就怕他临时有个头疼脑热的没药吃,林家平日也算是个清贵人家,和他的库房也是不能比的。黛玉遂笑道:“如此,我就替钱妹妹谢过殿下了。”
刘遇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表姐也要跟着去么?是怕那孙家的人报复么?”
“倒也不是。”黛玉低下头去,孙家的人虽无赖,毕竟根基不深,如今孙绍祖锒铛入狱,他们也树倒猢狲散,哪儿敢去林家叫嚣,找迎春的麻烦呢?迎春打定主意跟着几栀出门,多半还是想躲着点贾家的人。只是贾家毕竟养育了她一场,又是她亲外祖家,她也不愿说他们的坏话,刘遇本来就对贾家颇是不满,万一再误会了什么,对他们家可不是什么好事。说到底,贾家真正坏事做尽的人流放的流放,死掉的死掉,剩下的老的老,小的小,平日里就是有些私心,也不过都是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没真正害过什么人,她喜欢他们也好,厌恶他们也罢,都犯不着毁了他们的前程。如今听说宝玉和贾兰也去考科举了,总得给他们一个东山再起、振兴门楣的机会。刘遇身为一朝太子,他的喜怒关系重大,实在不必叫他说出什么评价来。真因为他的一句话断送了贾宝玉或者贾兰的前程,回头让史官知道了,对刘遇自己的名声也没有好处。
只是有些话,无需说出口,别人也是心知肚明的。刘遇叹气道:“莫非是因为贾家那宝贝疙瘩丢了,又开始骚扰她,要她帮着出钱找了?”
黛玉一惊,问道:“谁丢了?”
“衔玉而生,名满京师的那一个,说是和他侄儿一起赴考,家里人送进考场,三天考完,来接的时候,却只接到了小公子,没接到那位宝二爷,急得跟什么一样,还疑心是他家小公子不满二爷受重视,使了什么阴谋诡计把他弄走的,害他考不成试,当着众多考生的面一阵喧闹,让考官都看了笑话,还大闹考场,后来一番考卷,贾宝玉根本一字未动,交了白卷,巡考的也作证,他根本就没有进场,早就不见了。他们家人又急哄哄地报官寻人。如今许多人家都在说这事呢,偏心也未免偏得太过,我看那位贾家小公子那天颇是惹人同情,若是成绩不差的话,殿试说不定还能因祸得福。可惜他便是考取了功名,看那天的情形,也不会回报除他母亲外的家人了。”刘遇用手支着下巴,看着黛玉愣神的表情,笑道,“你在想什么?”
黛玉勉强地笑了笑,又问道:“他已经成年成家了,要是是自己走失的,官府会管么?”
“自然是不管的。”刘遇道,“当年他丢玉那次,悬赏万两找玉,就弄得满城风雨,如今人又丢了,还是当着他们家人的面丢的,他们家成天丢东西,还要官府专门替他们找个搜寻队不成?”
黛玉小心翼翼地叹了口气。
她进宫后,越发地懂那些宫里的忌讳。玉在有心人心里、嘴里,意义可是不同寻常。宝玉衔玉而生,家里头人视若珍宝,传得沸沸扬扬,但在皇家眼里,就是一种挑衅了,甚至在元春封妃之际,还有人去太后那里告状:“她自己生在大年初一,她弟弟又是衔玉而生,说是什么文曲星下凡的通灵宝玉,说的玄乎,这不知道的,还当他拿着什么玉呢。”
什么玉?传国玉玺。
上皇偏袒自己的旧部,惦记着贾代善当年的劳苦功高,并没有听信这些人说的话去命令皇上不许加封元春。但这也说明了,宫里大部分的人是看不惯贾家把这玉的事如此招摇地说出来的,更是一杆随时能刺向贾家,说他家图谋不轨、心有异向的枪。宝玉的玉丢了的时候,荣国府还未抄家,贾母等以万两白银悬赏此玉,连她在闺中都听见了,当时只恨贾母等把一块玉看的比迎春的命重,替迎春不值,如今想来,确实招摇过度了。她也是嫁进来,才知道刘遇也有颗从小戴着的珠子,罗嬷嬷和宫女们都看得极紧,待她嫁进来后,便把那颗珠子交由她保管。再联想到他出天花的那年的真龙现世的异象,不难猜出,这位太子爷也是有些来历的。但说真的,这么些年来,可有人听过太子的宝珠传说?
真正的皇子尚且不显山不露水,臣子的孩子却如此招摇,怎能不惹祸?他家又不是干干净净,挑不出毛病的,贾赦、贾珍、凤姐那些事儿一揭开,哪里还有活路。
刘遇漫不经心地问:“要我说,你表姐也忒胆小,便是直接去户部和他们一刀两断了,能有什么?”
黛玉道:“这可不是馥姐和云家那么好解决的,那里毕竟是生她养她的家,她父亲虽恶贯满盈,毕竟还没死,律法容许父亲把儿女逐出家门,却不允许儿女们不管父亲的。馥姐不过是与夫家和离,都惹来了那么一身的口水,何况是与父母娘家切断关系这事儿?她心性可不如馥姐坚定,从来就是个胆怯的人,哪里承受得住。”
刘遇摇头叹息道:“那也算了,躲出去也是个法子,宁愿身体吃苦受累,也怕烦人的亲戚啊。”
黛玉心里却还在想着宝玉的事,过了半晌,也摇头道:“我外祖母去世前,一心指望着宝玉表兄。到头来,都是一场空罢了。”她幼时与宝玉相见,就被这位表兄众星捧月般的架势和任性妄为的态度吓到了,又十分地羡慕,也是在家里十分受宠、吃准了老太太会护着他、没人敢对他如何,才敢那么游戏人间、视规矩于无物,做些旁人看来荒诞不经的事。不必像她那样,寄人篱下,处处小心。只是十几年过去,他们都不是小孩子了,老太太已不在人世,当年赫赫扬扬的荣国府也成了一盘散沙,没人再护着宝玉,他却还是那样的性子,如今抛下老母娇妻一走了之,倒也算是有始有终。
刘遇也是听她说到迎春要走,才想起这一出来,如今倒是想起贾宝玉也算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兄,不由地暗暗喝了一壶醋,挤眉弄眼地问:“你与他相识一场,可知道他去哪儿了?要是知道,不妨去给他家里人报个信,说到底,也是人家的希望呢。”
“我哪儿会知道呢。”黛玉叹气道,“去做和尚道士了也说不准呢。他们家的人喜欢把希望寄托在一个人身上,也不看那人愿不愿意、担不担得起。人没了也好,也好清醒一点,脚踏实地的,该怎么样怎么样。说不定也是件好事。”
刘遇讶然:“你这么想?”
“我不算信命的那种人,但是世间万事,大约也都有自己的缘法的。”黛玉道,“倘若我没有林滹叔叔,倘若我父亲没有拜托叔叔照顾我,如今我是什么样呢?”她想了想贾家如今还留着的那些姐妹的现状,不由地摇了摇头,“只要想想这些,就不敢再想下去了。”
如今她活着,且活得很有用,便足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