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节(2/2)

西宁王人缘不错。他是正儿八经上过战场、赢过仗、受过伤的, 要不单凭一个王爵和昌平公主, 还真调动不了他那些旧部。他又会为人处世, 还是西藏土司的老丈人,别人自然不会怠慢他。今儿个留在宫里的这些大臣们,谁没跟他一块儿吃过饭喝过酒?往儿女们里头算算,指不定还有什么十万八千里的亲家关系呢。任何一个皇帝对谋反这事儿都不能容忍,木兰回来以后襄阳侯那些人是什么下场,朝廷上下都记得清清楚楚的, 他们当初想着劝一劝,把西宁王说成爱女心切、一时糊涂, 也是有这个忌惮。如今躺在床上,辗转反侧, 怕明儿个一早, 来服侍他们起床的就不是太监, 而是大理寺的廷尉了, 想着虽然有人往等在外头的车夫递了信,但等在家里的老娘老婆不定担心成什么样,又一阵唏嘘。

他们也没几个人真的睡得着,大多裹着被子勉强闭着眼睛, 数着西洋钟的钟摆声熬到了天亮,满脸疲惫地被叫醒去洗漱,战战兢兢地到了养心殿。却见刘遇已经在里头了, 神采奕奕地在同皇帝说话。

眼下天才蒙蒙亮, 赶着来上早朝的官员们恐怕才上了车, 太子却活像已经处理完不少事的样子,他究竟是什么时辰起床的?还是压根没睡?

蔡客行嘀咕着到底年轻人体力好,听太监通报完了,便踏进殿内叩安,他是丞相,留宿宫中的大臣们赶紧跟着进去,按品级站好。

刘遇笑嘻嘻地转过身来:“各位大人们来了,看来我时辰算得刚好。”

皇帝却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殿下的这些个人,唤了一声:“太子。”

他语气颇是严肃,刘遇立刻收起玩世不恭的态度来,俯身行礼:“儿臣在。”

还没到上朝的时候,殿下这些人,还不到平日里的三分之一,皇帝的目光一个个地扫过他们,最后回到刘遇脸上:“你来给这些爱卿们作个揖,这些都是朝廷的栋梁之才,也是朕留给你的股肱之臣。”

饶是蔡客行久经风雨,出了名的喜怒不形于色,也被皇帝这恍若托孤一般的口气吓了一跳。

皇帝正值壮年,要是能活到太上皇的寿数,等刘遇登基的时候,他们这里头有几个还在朝上都难说呢。好在这话比起他们这些做臣下的,该是太子更惶恐才是。谁知刘遇却大大方方地回过身,听话地冲他们行了个大礼:“日后要劳烦诸位大人了。”

众人连忙回礼,偷偷地互相打量,指望着有谁能说出个什么来。不就是个西宁王吗?那点兵力,一府一州都能灭得了,皇上和太子这如临大敌的态度是什么?难道蛮国卷土重来了?还是西藏有和西宁王一气的?还是西宁王有别的同伙?他们盘算了半天,还是没想出个所以然来,又听见皇帝问刘遇:“林征呢?打量着晋阳都是他老熟人才叫他去的,多少人等着领这份头功呢,他要是在京里待久了,忘了怎么领兵打仗,回来别人可不管他是你表哥还是大舅子,一准儿要骂他的。”

刘遇淡淡地道:“他要是忘了,也就不用回来了。”又不都是云嵩父子,稳赢的、纯揽功的仗都能输,林家可没那脸面和资本去谈和亲赎人。况且林征能力先不必说,性子就稳重,不是那等贪功冒进之人,这种稳扎稳打的仗,用他最是合适,还真不只是为了给他挣军功才那么考量的。只是黛玉昨儿个为了她二哥躲起来掉眼泪的时候,恐怕没想到,她大哥早领了虎符回晋阳去准备迎战了。这要是让她知道了——刘遇不动声色地倒吸了一口气,要不,在父皇这儿再躲几天吧。

蔡客行到底老辣,听皇帝这口气就知道林征只怕前几天就出发了,说不准都已经快到地方了。西宁王府的家眷是什么时候自以为“瞒天过海”地出京的?这几天是没见林征,不过他本来就不是喜欢走亲访友的人,便是该当差的时候没在御前见着他人,也多半以为是林徹被参了,他这个当大哥的避嫌,或者是家里妻子有孕,孩子又小,告了假在家里照顾……谁能想到人说不准比西宁王妃还早出发呢?皇上对京城的把握,恐怕比他们想象得更要深。西宁王这铤而走险的冲动举动,还真是活生生给太子妃娘家人做了嫁衣。

只是想到林徹,又不免想起平州的事。蔡客行皱起眉来,冷笑了一声。趁着山洪暴发、地方忙于赈灾的时候集结人手?这趁火打劫的勾当,还真亏得西宁王做得出来!他要真有本事,一呼百应,割据一方称王称帝甚至打到京里来,那也算得上是个枭雄,这当了跳梁小丑了,还偏偏选在这时候当,嫌老百姓遇到天灾不够惨,还要再加一重人祸?他想到这里,又忽然一凛,皇上是不是早就知道他的盘算了?难道这场仗,皇上也是愿意打起来的?可是不管怎么打,总有百姓要跟着吃苦的,帝王心术里,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但以他对太子的了解,他不像是这样的人啊,没劝着点么?

蔡客行心里还在嘀咕呢,太监扯着嗓子报了时辰。候在殿外等着上早朝的官员们鱼贯而入,个个脸色凝重,一看就是知道了西宁王的事儿。只是再怎么不安,都比不上他们这些在宫里头睡了一晚上,一大早就被皇上宛若托孤一样的口吻震撼到现在的人了。

能来上早朝的都是人精,这位子一排好,立刻就看得出来少了几个人,又多了几个人。大理寺卿袁居还是那副不爱搭理人也不爱被人搭理的表情,却难得地头一个上奏。

“如何了?”

“凡与反贼勾结者,均已捉拿归案,家眷从属均已制服,收押在各自府内,严加看管,绝不错漏一人。”袁居语气平整,说的话却让人不寒而栗。

忠顺王不由地想起木兰之乱后,自己在家中惶惶不安的模样,不禁有些物伤其类,正兀自感怀呢,就听到皇帝吩咐道:“好,不管张涧绪初衷是什么,他挑在这时候造反,才被山洪冲了田地、屋舍的百姓要怎么想?若是一个不好,他们今年又要怎么生活?战乱离苦,百姓比咱们这些高居庙堂的人受罪得多,张涧绪为了一己私利,视天下苍生为不顾,朕也懒得管他有什么苦衷了,胆敢求情者,以同谋论!”

众人忙高呼万岁。

大家都叫了这么多年的西宁王,乍一听袁居用“反贼”称呼他,还有些恍惚,再听皇帝那声“张涧绪”,才反应过来,这是西宁王的大名。

可惜过了今日,再叫他,也都是要用“反贼”了。

皇帝又嘱咐刘遇道:“人都给你配好了,京里的、京外的,一切调度你都得安排好了,赈灾的粮饷、真要交战时百姓撤离,都归你管,千万别出什么纰漏。天灾连着人祸,一个不小心就要有人遭殃的,你做事仔细些。”

昨儿个被留在宫里的大臣们这才发现,自己竟然就是被“配好了”给太子调度的人。

可是,纵使西宁王再不成气候,也有上万兵马,他兴许一开始确实是冲着给昌平公主撑腰去的,但现在,不想反也得反了,不管是为了杀鸡儆猴,还是为了什么,都得是举朝严阵以待的局势,更别说连日大雨,那山洪最后会造成多大的影响还难说。平州倒确实伤亡甚少——但也只是一个平州而已,其他受难的两州情形可不算好。这么大的事,皇上就交给太子全权负责吗?

倒不是疑心太子的能力,可是这,这也太……

蔡客行脑门冒汗,忽然有了一个可怕的想法。

西宁王这次真的是撞到时候了。也许他当初并不是真的想反,只是皇上逼着他反——需要挣资历、挣军功、挣位子的不是林征,而是他们的太子爷。

他要挣的,是养心殿中间的那个龙椅!

不,甚至不是刘遇在挣,是皇帝在想方设法地给他的宝贝儿子铺好路,让他名正言顺地坐稳这把皇子们趋之若鹜、为之搏命的龙椅。

为什么?

自古以来,为了皇权,兄弟相争、父子阋墙的例子不在少数,就是当今皇帝自己即位,也谈不上顺理成章。只是太上皇是因为义忠老千岁和废太子相争,失了民心,朝廷动荡不安,为了摆平泱泱众口,不得不禅位,皇帝呢?他正值壮年,虽然如今子嗣不丰,虽然确已培养了太子十几年,虽然的确出了名的宠信长子,但这可是皇位啊,谁会舍得大权旁落呢?蔡客行扪心自问,他对他的几个儿子也算是宠爱了,可实在比不上皇帝这全权的信任。

他看着镇定自若地部署决策的刘遇,深吸了一口气。

也许再过不久,这个年轻人身上的四爪蟒袍,就要换下了。

皇后在宫里等着刘遇的发难。

她是皇帝的发妻,又看不上娘家人, 从不想着替他们讨好处, 也没有儿女需要她帮着操心夺权, 亦不肖想皇帝的真心或是宠爱,在宫里真的算得上地位超然。上皇驾崩、太后糊涂以后,她连最后一点妨碍都没有了,整个人无欲无求的。这么个状态,实在不该掺和进嫔妃的小动作里去的。

但凡事都有例外。她虽无意在后宫里拉帮结派, 但殷嫔确实算的上是她的人——在这座宫里, 除了利益,多少还是有几分真心的。殷嫔人是冲动了点, 可也没什么坏心肠,皇后从她刚进宫的时候就看着, 和她一起进宫,一起封才人的吴贵妃是什么身份,殷嫔又是什么身份……看得久了,多半起了恻隐之心。这次殷嫔坏了事, 她肯定是要罚的,但若是刘遇要替黛玉出头,她少不得也是要护一护的。

但她没等到刘遇, 只等到了黛玉。

后宫不得干政, 殷嫔犯了大忌讳, 昨儿个皇后不留情面的训诫已经让她反应过来, 她哪儿是替大哥出气, 她这是在送大哥和自己上断头台啊!更何况,皇后明着告诉她,不会为了她和太子撕破脸的:“我到现在还没正儿八经地罚你,其实已经算是得罪了太子了。他和太子妃少年夫妻,正是恩爱的时候,就是太子妃不追着你,你以为林徹和太子的交情是说着玩的?”见殷嫔吓得脸上毫无血色,哆哆嗦嗦的,又有些于心不忍,宽慰道,“横竖我保着你的命就是了。我不会同太子撕破脸,他自然也不会同我撕破脸。”

殷嫔虽然在家、进宫后都不受宠,但也是大户人家锦衣玉食养大的,如今皇后只应承她一个“保命”,自然吓得魂飞魄散的,见刘遇没来,只觉得事情有转机,见皇后使眼色命她给黛玉赔礼道歉,也不敢托大摆庶母的谱,赶紧恭恭敬敬地给她赔礼。

黛玉笑着接过了她的茶,也不说自己还介不介意这事,只对皇后道:“听闻母后要放年纪到了的宫女出宫,想着东宫里也有几个姐姐思念家人,想着趁这次机会求母后的恩典,放她们出去与父母团聚——谁料到昨儿个太子遣人传了话回来,说是起了战事。既然外头乱了,毕竟还是宫里头安全些,所以来讨母后的示下。”

放年纪大了的宫女出宫婚配是个人人称道的恩典,只是在后宫里头又有一层别的意思。谁不想把别的宫的耳目处理掉?实在动不得的,有这么个路子光明正大地送走,还能博个好名声。故而回回放宫女,那名单都需细细斟酌。刘遇成亲前才放了一批人走,如今黛玉又要来做好人——虽然她只字不提殷嫔的事,但却摆明了是打算拿这事同皇后做笔交易的。

皇后颇是意外地看了一眼长媳的脸色,看不出什么起伏来,再瞥一眼什么都没听懂的殷嫔,微微地叹了口气。她对黛玉道:“我从上个月起就一直觉得头昏沉沉的,一直提不起劲来,太医来看过,也说要静养。这宫里上上下下的事耽搁不得,我也正在愁,既然你问起来了,不若多操份心,替我把这事揽过去?”

这话可能是拉拢,可能是妥协,可能是试探,只是不可能是真话。黛玉略一沉吟,还是点了点头:“是。”

这中间分明有许多的问题,但她像一个急于夺权的女人一样迫不及待地应承了下来——再蠢笨的人在这会儿都会稍微客气一二的,但她却省略了那些多余的步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