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节(2/2)

水溶情不自禁地扫了一眼远处,大街上车水马龙的,人来人往,笑闹吆喝声不绝,目之所及,未见缟素。他微微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又有些惊疑。没人敢小觑太子殿下,可说真的,也许他们对他还是不够了解?当今皇上能从诸王夺嫡里获收渔翁之利,靠的可不是运气好,仔细回想起来,甚至觉得废太子和忠义王是在一步一步地给他做嫁衣。而刘遇竟能从这位陛下手里兵不血刃地拿下皇位?他打了个哆嗦,然后看着袁居要笑不笑的表情,忽然意识到自己有点想多了。

最是无情帝王家,皇家的恩怨情仇,“父慈子孝”,同寻常人家自是有所不同。可普天之下,大多数的父亲是不介意把自己攒下的家业传给儿子的。

早给是给,晚给也是给。恐怕是这次西宁王之乱里,太子的表现着实亮眼,让皇上心生退意。更何况,上皇晚年时喜欢连坐,他的儿子们兄弟倾轧,朝政大乱,历历在目。皇上既知其他儿子不是刘遇的对手,又何必再给他们微弱希望,索性彻底把这事盖棺定论。

水溶自己在这朝廷中随波逐流,几次换边站队,被不少人在暗地里骂“墙头草”,还不都是为了不让手中的权势流失半分,他实在想不到,九五之尊会像一个寻常父亲一样怀着骄傲与忐忑痛快地放手。

袁居等了一会儿,想看看水溶的反应。不过年轻的北静王到底是在官场上浸淫已久,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到了也没对西宁王的下场多问一个字——横竖他家里已经解禁了,想知道什么,召自己信得过的人去打听就是了。袁居虽然爱揪人的小辫子,倒也不至于逮着个人就咬,见水溶不上钩,他也不继续当姜太公了,客客气气地告辞。水溶知道他是刘遇心腹中的心腹,此时最是忙碌,也最是光鲜,因此虚留了一下,便亲自送他上了马,站在大门前,目送他走了。

郡王府的老管事一向可靠,王府解封还不到半个时辰,派出去长年累月地在外头打探消息的探子们已经悄无声息地回来了,带着这两个月来京里京外大大小小、或真或假的消息,等着水溶的发问。水溶却茫然地站在门口,想要捋一捋思路,关于王府将来何去何从的。

他就这么站着,也不顾来来往往的行人偷偷打量的目光,忽然觉得街角有人也在看自己,和那些路人新奇、好奇的视线完全不同,他警觉地往那边一转,忽的愣了一下:“那是宝玉吗?”

老管家正小心翼翼地等着他发号施令,猛地听他这么一问,也有些愣怔,忙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有吗?荣国府的宝二爷么?”

“快叫人追!”水溶当年得了风声,知道荣国府的大姑娘要当贵妃了,便想着和他们家好好结交一番,可惜那家人老老小小的都没什么意思,也就剩个宝玉,模样好,性情也妙,说话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又好套话,又对官场没兴趣,水溶几次邀他一道玩乐,都是真心实意的——便冲着那张脸也值得。后来发现贾贵妃在宫里不过是昙花一现,荣国府式微,他也见风使舵,不动声色地和他家划清界限,但和宝玉的联系一直没断。听说宝玉跑了以后,他还让人帮着找过,直到后来自顾不暇才停了。如今乍一见人,忙叫人去追。

北静王府豢养的人,便是蛰伏了两个月,也不是一般家丁能比的,闻言立刻箭般冲了出去,然而这样反应迅猛,也没找到宝玉的踪影。他们自然不敢说是不是王爷认错了人,只得回来请罪。水溶已经问过了这几个月京城发生的事,对皇上要禅位太子的事儿有了自己的猜测。又听到没找到宝玉,长长地叹了口气:“罢了,你们去贾家报个信吧,他家里人肯定比我要急的。”

这两个月里,王夫人已经被各种各样的人告知,在哪里远远地看见了宝玉一眼,只是没找着人。她也被一次次的空欢喜一场磨得从最初的欣喜若狂、焦急煎熬转成了些微的麻木。她客客气气地送走了北静王府的人,又看着庭中觅食的鸟儿,一时有些恍惚。早些时候,家里还是国公府,廊下养着的都是精贵的雀儿,小姐、公子屋里还要专门安排个人喂鸟儿。这才几年,已经只剩下灰扑扑的野雀儿在草丛里寻觅些虫儿吃了。

贾兰到底没能进翰林院,倒不全是因为李纨的离世——西宁王谋反,他们家这个之前犯事时被西宁王力挺才得以脱困的人家,自然没能落着好,贾兰再用功,也算是被他的这个姓给拖累了,白让李纨硬挨了那么多日子。据说李纨临走前,还哭道:“东府、大房犯事,连累了我儿……也好,也好,那会儿巧姐出事,我袖手旁观,一直觉得因为这事犯了阴司报应,现在这么算下来,两不相欠了,到了地底下,见到凤姐,我也能和她说道说道。”贾兰本来在家里就是个边缘人,这下更是少来少往了,甚至打算等给李纨守完孝,就弃笔从戎,去边关用命给自己挣前程。

王夫人苦拦不得,孙子和自己离了心,儿子又遍寻不着,只觉得一片黯淡,对宝钗哭道:“若按你说的,他是为了道别,怎么什么人都去看过了,单单剩了咱们?”

宝钗如今布庄的生意渐渐上手,也比先前稍微轻松了些许,她没跟着王夫人一起长吁短叹,只是轻描淡写地道:“兴许是在怨我吧。”

王夫人之前半真半假的问话,还真有点埋怨宝钗的意思——她年纪大了,在家里的话语权大不如前,忍不住想找点由头打击打击小辈,好叫她们内疚听话。然而宝钗真这么说了,她又慌乱起来。如今贾兰是指望不上了,她早前看不上宝钗的布庄,嫌她抛头露面不够体面,如今却眼看着要靠她养老送终的,要是宝钗真的心灰意冷,不再等宝玉,那她又能指望谁?因而忙道:“说什么胡话呢,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古如此。他就是有怨气,也是冲我,与你何干?”

宝钗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平复好呼吸,好半天才淡淡地道:“快了。”

王夫人不解:“什么快了?”

宝钗没有答话。

再有五天,新帝登基,将携皇后于天坛祭祀黄田、祈祷五谷丰登。宫闱深远,一别经年,恍如隔世。那可能是宝玉这辈子最后能见黛玉一次的日子了。

她到现在依然觉得宝玉对黛玉的这段情愫来得莫名且不忠不孝,哪怕黛玉不是皇妃,这感情都不当容于世。然而这世上的事,并不都按着“她觉得”来发展。宝玉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有自己的打算,别人逼迫他了,他也会反抗的。到最后,他自己跑了,没有连累父母、妻子,已经算是不易了,要他回来,接受父母给他安排好的、他并不喜欢的一切,确实不可能了。

她问王夫人:“太太去看新皇上、皇后祭天么?”

“我去看那个干什么?”王夫人道,心里偷偷嘀咕着,“那林丫头是个半点情面也不讲的,就是再风光,也不让我们沾她一分一毫的光,我还去讨没趣,嫌她不够风光,去舔着脸看她怎么母仪天下么?”

黛玉深呼吸了一口气, 努力挺直了腰。

她大婚那日已经足够盛装了, 然而册封皇后的规格却远胜于此。天已经很热了, 紫鹃、雪雁和数十个宫人、女官一起,小心翼翼地给她穿上了一层又一层的朝服, 细细地给她戴上朝珠, 梳好发髻, 又戴上华贵而厚重的凤冠。

她们都有些难以置信的恍惚。

就在两个月前, 黛玉还在捏着殷嫔的小辫子同皇后要了协管宫务的权限, 可转眼间, 连皇后的凤印都到了她的手里。她不知道到底前面朝廷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也无处去问——刘遇比她忙多了, 前几天难得按时回来, 用膳的时候竟端着碗睡着了。内阁、六部、各地太守、守备,都为这事儿忙得团团转,相比较起来,后宫的这一系列份位、权力的更迭都算得上是有条不紊了。皇后得到消息的时间怕是比礼部还要早,内务府的人还没来得及把黛玉的尺寸丈量好去赶制朝服, 皇后已经把宫里大大小小的事整理成册,给她交代清楚了。

“这后宫里一切的‘乱’, 都来自于权力, 其实绕来绕去,也就是那么回事。”皇后道, “你这两年不用愁, 孰湖心里有数, 他的后宫乱不到哪儿去的。”

黛玉本想问“这两年”,但聪明地一个字也没提。人是会变的,太上皇年轻时开疆扩土,也是一个风流儿郎,谁能想到晚年会因失德而被迫退位?相比较起来,当今的退位可就好看得多,群臣不解,泣血上书挽留,刘遇自己三辞四推,“固不肯从”。皇帝却是铁了心,于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这事儿就在所有人都摸不着头脑的时候定下了。

刘遇年轻,关系也简单,不管是追封生母,还是册封妻子,获益的都只有一个林家而已。群臣都早有准备,在心里偷偷嘀咕着只怕十几年后林家就能权倾朝野,到时候又是一场干戈,但此刻暂且看不出来,且林家表现得相当谦恭——林滹称病辞官,含饴弄孙,把来贺喜的同僚们都拒之门外。林征平了西宁王之乱后,立刻交还兵权,回京述职。林徥没进翰林院,去了个不偏也不近、不穷也不富的小地方当县令。林徹还在平州和当地的乡绅宗族斗智斗勇,山高皇帝远,会怕中央皇权的早在他是太子妃的哥哥的时候就怕了,不怕他的,哪怕他成了皇后的哥哥也虱子多了不怕痒,眼下再服软也来不及了,而且这些人还知道他上次挨了批,不能再假驻军之威了,更是难缠,林徹全副身心都用在了和他们斗心眼上,甚至没空理会雪花一般飞来巴结的信件。林家态度摆得这么端正,便是御史也找不出什么由头来。总不能为了十几二十年后的“可能”就不让小皇帝用自己的大舅子们,尤其这几个大舅子还是出了名的青年才俊、国之栋梁。一时之间,除了周家和吴家百味杂陈外,连皇后的娘家都没什么二话,横竖皇后也没给娘家捞过什么好处,当国丈和国舅也没什么区别。但周昌敬已今非昔比,甚至怕落人口舌,他哪怕心里再不舒服,也得装出一副鼎力支持的态度来。

于是,刘遇竟然就这么顺顺当当地登基了。

也许暗地里不服气的人比服气得多,那又能怎么样呢。他父皇继位那会儿不服气的人更多呢,那时候可都是真刀真枪的党羽之争,一个不小心就要诛九族的,这么多年来还不是整顿得服服帖帖,连个泡儿都没听见响?刘遇的兄弟们可没他的皇伯父、皇叔父们争气,最成气候的二皇子也不如忠顺王十分之一的心眼儿多,皇上栽培的心意摆在明面上,就连周家自己都想好了不少退路,几番权衡下,还是咬牙认了。林家这次势必要起来了,超越周家那是迟早的事,可是没办法。刘遇脾气已经算好的了,但凡周家小辈里出个能和林征、林徹有一比之力的,如今周昌敬也不用眼睁睁看着别人家喝汤了。甚至他们家的女孩儿们……罢了,刘遇连蔡客行的孙女儿都不要,怎么会娶周家女?他娶自己舅舅家的养女,便已经代表了足够多的态度了。

黛玉却没管朝中重臣们对自己的猜测,她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今日祭天的流程,然后提起气来,看着女官们把自己从头到指甲地都检查了一遍,她今天脸上的妆有些浓,要不然,以她的年纪和身量,其实不大合适这件过于庄重的朝服。她还太年轻了,年轻到几乎所有人都在怀疑,她能不能做好一国之后。

女官正犹豫不决地看着黛玉的唇色,想着要不要再让她抿深一些,就见刘遇身边的太监葵久抱着一小盆冰过来:“陛下试好衣裳,觉得有些闷热,今儿个太阳大,陛下说,娘娘的朝服怕是更热些,命奴才去冰库取了些冰来,一会儿放在娘娘凤舆上。”

现在还不到用冰的时候,开冰库还是有些折腾的。黛玉也不是什么怕热的人,要是搁前几年她身子还没养好的年月,现在怕是还穿夹的呢。刘遇不是不知道这点,但还巴巴地送了盆冰过来。她看着替她收拾衣裳的女官不动声色地敛下的眉眼,立刻明白了他的用意。

要在宫里立威是个循序渐进的过程,黛玉本来可以慢慢地来,但是现在这个进程被无端加快了。刘遇怕她应付不来,特意找了由头来帮她撑场子。

其实她自己也应付得来,不过——挺好的。

黛玉微微笑了一下。

时辰到了,她镇定地踏出门槛,登上凤辇,缓缓地驶出了宫门。她的丈夫的龙辇就在她的前方,她甚至能看到那个明黄色的背影。街边看热闹的百姓被羽林军拦在了他们画好的石灰线外,路边的酒楼、店铺里倒是挤满了人,他们在喧哗些什么、议论些什么,黛玉也听不清楚,只坐直了腰板,让自己看起来更端庄些。她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不是沿街这些陌生的百姓,那视线有些熟悉,带着些凄楚和欣慰。

是谁?她心里一颤,忍不住想转身看一眼是谁。但她还记得这是在哪里、她在做什么,于是强忍下那点不安,继续安安稳稳地坐着。

宝玉压低了帽檐,收回了自己的目光。

他身边的癞头和尚念了一声佛号,笑道:“如今可算是如愿了,如何?今后有何打算?”

宝玉怔怔地说:“没想到她真能做皇后。”

这话是大不敬了,不过他身边的一僧一道都平静得很,那跛足道士解释道:“原这绛珠仙草居于离恨天之上,灌愁海之中,得你甘露灌溉,方脱了草木之胎,幻化人形,此次你下凡头胎,她本应以一世泪水还你昔日露水,然灵河里有睡龙潜渊,你取去灌溉她的仙露里便有那条龙的气息,她幻形后,又在河边修行,日复一日,同龙君虽未得相见,亦结了缘。”天下大势,兴落不定,真龙下凡,是要送天下一个太平安定的,万民盼盛世久矣,隐隐切切,直达天听,那灵河睡龙的历练,便更重要得些——说来说去,还是因为那条龙更重要些,便抢了他的情缘去,神瑛侍者若是因此愤恨,也是理所应当,如今宝玉还是□□凡胎,六根尚未清静,这“斩断尘缘”都断了好几个月,便是此刻咬牙切齿地忘了同他们的约定,这佛道二士也不会觉得奇怪。也是当年警幻仙姑引导宝玉“留意于孔孟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时出了差池,他既未能振兴荣国公的家业,这番历练,到底作何评说,也难讲了。

谁知宝玉说的,却不是黛玉真有那个做皇后的际遇,而是说她那样一个纤弱瘦小、动不动就哭鼻子的娇表妹,竟真的做的有模有样的,他叹了一声,想道:“到底是我小瞧了她,还有这些姐姐妹妹们。”

迎春跟着几栀远赴桐城行医,惜春遁入空门,探春为了家人和亲海外,宝钗重拾了商贾女子的精打细算……她们这些女儿家,身世浮萍,各奔东西,可都在万般无奈的境地里,拼命挣扎出了自己的一番念想。兴许确实踩在泥泞沼泽里,但还是一定要想尽办法地找块干净的地方站着,把手伸出去。如此说来,不止是他小瞧了这些姐妹,竟是他不如她们了。思及此,他不禁叹了一声:“有劳二位陪我耽搁至此,咱们出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