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连崔行策自己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没头没脑地问出这么句话。
嫡母说表姐出身寻常,能嫁入声名显赫的昌平侯府,是打着灯笼也寻不着的好姻缘,就连姨娘也连声赞叹,说她好福气。
可他总觉得不踏实。
江宝嫦定亲那天,他的心空了一半,鬼使神差地跑到她的院子外头站了大半天,看到她的身影,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仓惶逃走。
如果她不愿意嫁给陆恒,他又能做什么呢?难道带着她逃婚吗?到那时,包括她在内的所有人,都会觉得他得了失心疯吧?
崔行策停在崔府门口,目光越过层层台阶,看向红彤彤的花轿和骑着白马的新郎官,脸上的笑容变得牵强。
这时,江宝嫦轻声回答:“自然是心甘情愿的。如果我不愿意,谁还能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b着我嫁过去吗?”
“那就好。”崔行策稳稳地背着她走下台阶,声音压得更低,“宝嫦姐姐,如果你在昌平侯府过得不好,记得捎个信回来,我……我知道我现在还没什么能力,但我不会一直如此。”
他以前刻苦读书,勤勤恳恳地帮父亲做事,是为了争一口气,为了更好地照顾姨娘,如今则多了一gu动力。
他想出人头地,回报江宝嫦的恩情,成为她的依靠和退路。
崔行策说出最后这句话的时候,心里难免不安,生怕江宝嫦笑话他大言不惭。
然而,江宝嫦极认真地回应道:“我相信行策弟弟不是池中之物,那一天或许并不遥远。”
闻言,崔行策眼睛一亮。
陆恒这日不到卯时就爬了起来,换上婚服,使哑婆婆看好院子,金戈盯紧尚氏的动向,到前头和师兄弟们会合。
尚氏好面子,凡是外人看得到的地方,无不布置得妥妥当当,他把花轿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眼看吉时将至,连忙在众人的簇拥下往崔府赶去。
这会儿,陆恒看见崔行策背着江宝嫦出来,虽然觉得他的动作太慢了些,却无暇多想。
他利索地翻身下马,殷勤掀开轿帘,抬手护住江宝嫦的头顶,低声道:“小心一些,别碰着头。”
都说男子娶妻是“小登科”,陆恒望着端坐在轿中的新娘子,虽说隔着一层盖头,看不到她的表情,还是难以自已地欢喜起来。
从今以后,她就是他的娘子了。
没有血缘关系,却b早逝的生母、冷漠的父亲亲近得多。
陆恒手扶着轿帘不肯放下,上半身探进轿子里,对江宝嫦道:“你用过早膳没有?左手边的那个匣子里装着点心,若是腹中饥饿,先拿着垫一垫。”
他说这话,一是为了讨江宝嫦喜欢,二是盼着她开口回几句话,好验明身份。
万一她临到跟前生出悔意,找人替嫁,他可不能吃这个亏。
万幸,陆恒的担心纯属多余。
熟悉的声音传来:“我不饿,多谢。”
陆恒暗暗松了口气,退回轿外,恭恭敬敬地拜别了崔乐山与何氏,骑在马上,领着接亲的队伍,浩浩荡荡地朝昌平侯府而去。
崔行舟和崔行策做为江宝嫦的兄弟,骑马跟在花轿后面,替她照看嫁妆。
江宝嫦的嫁妆共计六十四抬,虽不能说“十里红妆”,和勋贵之家b起来也不算少,因着众人都知道里头有四五十箱金元宝,纷纷围上前看热闹,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
到了昌平侯府,尚氏和尚夫人笑容满面地迎上来。
她们当着众多亲朋的面,一左一右扶住江宝嫦,引她踩着红毡跨过火盆,沿着挂满大红灯笼的长廊走向喜庐。
江宝嫦双目不能视物,看不到尚氏的脸,却从盖头的缝隙里瞥见她穿着一条yan丽的石榴裙,纤巧的yuzu上套着一双绣满宝相花的金缕鞋,婀娜多姿,步步生莲。
若是教不知情的人瞧见,只怕压根分不清谁才是新娘子。
“宝嫦,仔细脚下。”尚氏每到拐弯的地方,便走到前头,替江宝嫦试一试脚下的路平不平,看到有一处红毡翻卷过来,还不顾地面脏w,亲自蹲下身铺好,赢得宾客们的交口称赞。
江宝嫦感激地道:“多谢夫人。”
尚夫人笑道:“怎么还叫‘夫人’?该改口叫‘母亲’了。”
“宝嫦脸皮薄,你别闹她。”尚氏连忙做出维护之态,紧紧牵住江宝嫦的手,“宝嫦,我一见你就喜欢得紧,总觉得命中该有你这么个nv儿似的,因此自作主张地把你娶了来,你可别怪我。”
江宝嫦沉默片刻,不解地道:“夫人何出此言?我怎么会怪您呢?”
尚氏“哎呀”一声,自悔失言,道:“瞧我这张嘴,心里一高兴,便不管不顾地胡说起来……我没有别的意思,不过是怕你对恒儿不满意,恨我耽误了你的终身。”
尚夫人知道这个嫂嫂的心思,和她一唱一和:“宝嫦,你别多想,我那个外甥虽说喜欢舞刀弄枪,不认得几个字,本x却不坏。只要你耐心规劝他,多多约束他,不许他出去惹是生非,假以时日,总能回到正道上来。”
江宝嫦身子一颤,过了许久,才带着哭腔勉强应下:“多谢两位夫人的提点,宝嫦记下了。”
侯府b崔府大出三四倍不止,铺红毡的时候,尚氏又刻意让下人们绕了不少远路。
因此,江宝嫦走到喜庐时,腿软得几乎站不住,尚氏和尚夫人也jiao吁吁,满面红云。
尚氏此举的目的是让江宝嫦切身感受到昌平侯府的奢华和森严,从而生出敬畏之感。
她垂下眼皮,见江宝嫦两腿战战,满意地松开手,和陆景铭并肩坐在主位上,使傧相引着一对新人行跪拜之礼。
江宝嫦牵住大红的绸带,和陆恒拜过天地与高堂,面对面跪下,俯身相拜,成为正经夫妻。
礼毕,陆恒来不及同江宝嫦说话,便在闹哄哄的氛围中,被宾客们推搡着走进新房。
新房并不算大,挤进来的要么是与陆恒情同手足的师兄弟,要么是关系不错的同僚和下属,陆恒定了定神,脸上露出真实的笑容,接过哑婆婆手里的喜秤,慢慢挑起盖头。
一张明yan动人的玉脸露了出来。
江宝嫦微微抬起头,冲着陆恒羞涩地笑了笑,紧接着便低头看向脚尖。
陆恒握紧喜秤,只觉身后众人全都消失不见,耳边变得极静,心口满足得快要炸开。
陆恒的三位师兄在嘉福寺御敌时见过江宝嫦,还不如何惊讶,他的小师弟和其余好友却又羡又妒,嚷着要狠狠灌他几大坛nv儿红。
陆恒回过神,觉得新房里吵闹得厉害,生怕江宝嫦不喜,连忙拉过哑婆婆,对她道:“这是金戈的祖母哑婆婆,也是我母亲的陪嫁嬷嬷,自小看着我长大。”
哑婆婆放下手里的喜盘,恭恭敬敬地向江宝嫦行礼,双膝还没有挨到地面,便被一双柔软细腻的玉手稳稳扶住。
“婆婆快起来,我是晚辈,可不敢受这么大的礼。”江宝嫦浅笑着扶起哑婆婆,对她福了一福,又从腕间取下一只金镯,套在老人枯瘦的手腕上,“这几天诸事繁杂,您忙坏了吧?”
哑婆婆把陆恒当成眼珠子,做梦都想不到还能看见他成亲,更想不到少夫人如此温柔大方,没有一点儿架子,一时间百感交集,紧紧握住江宝嫦的手,嘴唇剧烈哆嗦着,“啊啊啊”连叫几声。
陆恒笑着对江宝嫦解释道:“婆婆是高兴得很了。”
他转向哑婆婆,交待道:“我去前头招待客人,您替我好好照顾她,别让她受什么委屈。”
“若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只能隐晦地使了个眼se,“若是应付不来,立时使人过去找我。”
眼看着陆恒像一阵风似的被众人裹挟出去,哑婆婆忙前忙后,又是给江宝嫦倒茶,又是bb划划着,请她吃点心。
一身粉se衣裙的紫苏走进来,对江宝嫦道:“小姐,嫁妆停在西边的花厅里,两位表少爷、白芷姐姐和云苓姐姐都在那边照看,出不了什么岔子,不过——”
她顾及哑婆婆的面子,压低声音道:“奴婢方才仔细瞧了瞧,这个院子b咱们原来住的小了许多,除去您和姑爷住的正房、两个通房住的厢房,只剩下两间耳房、两间倒座房,连咱们的人都住不下,根本没地方放嫁妆。”
江宝嫦微微点头,神se不变:“我知道了,让你往g0ng里送的信,送到了吗?”
紫苏答道:“送到了,清平公公还请我替他给小姐道喜呢!”
说曹c,曹c到。
两个年轻貌美的nv子联袂来到门前,脆生生道:“妾身春桃、妾身夏莲拜见少夫人。”
她们不等江宝嫦发话,就一齐往里闯,柔若无骨地跪在她脚下,头上梳着妇人的发髻,身上穿着银红se的衫子和桃红se的衣裙,打扮得b姨娘还t面。
j1ao桃的通房年岁略大些,约0十岁,眉眼间带着掩不住的媚意,x脯也翘鼓鼓的,活脱脱一个尤物。
她笑yy地握住江宝嫦的yuzu,隔着绣鞋r0un1e起来:“少夫人来了半日,又是走动,又是拜堂,只怕累得受不住了吧?妾身给少夫人捏捏脚,松散松散。不瞒少夫人,大少爷最喜欢妾身捏脚的手艺,一捏就是大半日呢!”
叫夏莲的通房面容有些稚neng,最多十四五岁,身上却若有若无地透出几分风尘气。
她不敢像春桃一样放肆,却也牢记尚氏的叮嘱,腼腆地道:“妾身没有春桃姐姐的好本事,只会做几道粗陋的饭菜,倒是合了大少爷的胃口。少夫人要是不嫌弃,妾身明日一早做好了端过来。”
江宝嫦暗想,若是换做寻常少nv,还没和相公圆房,就听到陌生nv子当面炫耀她们是如何服侍他的,必定要气得大哭一场。
哑婆婆亲耳听见春桃和夏莲信口雌h,气得双目圆睁,喉咙吼吼作响,正要把她们撵出去,身后忽然传来隐忍的啜泣声。
江宝嫦掏出帕子掩住朱唇,吞下大半声音,一张如花似玉的粉脸却在泪水的冲洗下变得斑驳。
她往虚空中踢了一脚,挣开春桃的手,哽咽道:“你们先出去吧,我有些乏了,想躺一会儿。”
哑婆婆彻底慌了神,连推带搡地把两个通房赶到门外,绕着伏在婚床上痛哭的江宝嫦连连打转,嘴里“啊啊”直叫,因着什么都说不出来,额角急得直冒汗。
与此同时,花厅也闹了起来。
尚氏使管家将崔行舟和崔行策请到前院吃酒,带着十来个人高马大的奴仆走进花厅,吩咐道:“把这些箱子抬到库房,动作小心些。”
白芷连忙迎上前去,行礼道:“给侯夫人请安,奴婢是大少夫人身边的丫鬟,奉命在此照看嫁妆。侯夫人容禀,这些嫁妆里有许多我家老爷和夫人留下的旧物,虽不值什么钱,对大少夫人而言却十分要紧,因此还是抬到大少爷院子里的好。”
尚氏以权压人,笑道:“好孩子,我明白你是忠心为主,所以不怪你。你不知道,我们侯府的规矩一向如此,无论是我的嫁妆、宝嫦的嫁妆,还是珲儿未来娘子的嫁妆,都得搬到库房,由护卫们统一看管。”
她自恃美貌,今日又足足打扮了一个时辰,此刻微微昂起下巴,一张粉白的脸儿莹润生光:“既然都是一家人,便不必分得这么清楚,侯爷知道了,也要不喜欢的。”
白芷正犹豫间,云苓快人快语地道:“奴婢们不懂侯府的规矩,只知道遵照主子的命令行事。侯夫人想把嫁妆抬走,可以,不过,奴婢必须先问过大少夫人的意思。”
她说着,趁众人不备,抬脚往门外走。
“给我站住!”尚氏做nv儿的时候便极受宠,在昌平侯府更是一呼百应,头一回被人这样顶撞,气得脸se忽青忽白。
与此同时,她也犯起嘀咕——什么样的主子教出什么样的奴才,这两个丫鬟不卑不亢,胆se过人,那么,江宝嫦真像她以为的一样软弱可欺吗?
她疑心自己看走了眼,沉下脸道:“怎么,你们以为我要私吞宝嫦的嫁妆吗?侯爷世代勋贵,家里称得上堆金积玉,我们尚家也不是什么小门小户,不至于把这区区几十箱嫁妆放在眼里。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你们如此小题大做,妄图离间我们婆媳之间的感情,真当我好x儿,不敢责罚你们吗?”
两边正闹得僵,金戈使一个小厮跑到前头给陆恒送信,壮着胆子跳出来,笑道:“夫人息怒,两位姐姐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尚氏冷冷地看向金戈,“金戈,你告诉她们,我素日里对恒儿如何?为人又如何?我的嫁妆是不是在库房里放着?侯府是不是只有公账,没有私账?”
金戈讪讪地笑着,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心中叫苦不迭。
这真是阎王打架,小鬼遭殃……
他还没答话,一道翠绿se的身影在七八个护卫的簇拥下走进花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