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少年,其实同陈舍嗔并不很像,面庞方正,说是外甥像娘舅呢。
陈舍微一时没想起他叫什么名,还好谈栩然施施然从屋里走出来,揽过少年的肩头,温声道:“阿远,饿不饿?”
陈昭远仰脸笑道:“六婶,是有些饿了。我想吃点咸的,早上吃了一肚子糕饼,可不舒服哩。”
也不知是不是蔡氏叮嘱过他,让他在叔婶面前有个少年样,又或是因为这少年原本就相貌敦厚,说话慢条斯理的模样让人觉得顺眼,而且吃饭很香。
吃相好的少年就是讨人喜欢,陈舍微看他大口吃饭,闭嘴慢嚼,一碗白米饭,一碗番茄鱼和一碗粉蒸排骨,叫他吃个精光,而后又从怀里掏出帕子斯斯文文的擦了擦嘴,仿佛刚才那好胃口的人不是他。
陈舍微终于绷不住笑出声来,陈昭远摸摸脑袋,笑道:“六叔家的饭菜真好味,这番茄是不是很贵?我瞧着先生房里的香案上,摆了几个清供用的。”
“自家种的,算得不什么,不过市面上卖得有些贵,这颱风一来,价钱更要涨得不成样子了。”
陈舍微说着,就见陈昭远转脸看向外头摇动的芭蕉树,脸色一下就萎靡了。
他本想问问陈舍微的烟叶收成如何,这颱风一来,可有什么应对措施,但转念一想,‘六叔与阿爹关系僵化,这话问出口,岂不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故而闭嘴,少年人心里揣上了大人的烦心事,脸上的神色也沾染了世故油腻,叫人看着觉得疲倦心累。
“乏了?房间已经给你收拾妥当了,夜里若是风雨大起来,可别怕。”陈舍微想着风声扰人,约莫也睡不好,又信手拿了几本消遣的闲书塞到他怀里。
吴燕子等着门边,眼下不过未时三刻,可风雨如晦,好似夜半。
“爷,姑娘等着您去说故事呢,您欠的一箩筐,今儿都得补上。”
这样一个老天掀浪,百姓生死犹如浮萍动摇的劫难之日,这丫头却还是一张喜团团的面孔,心有所依,自然没有畏惧。
陈昭远想,‘六叔六婶掌家有方,下人有了主心骨,说话办事皆是有条不紊的。’
“且叫她等一等,我即刻就去。”
陈舍微手持着的油灯给面庞上烘上一团暖色,但也比不上他听到女儿要他去说故事时,眸中那如烟火般乍现的柔和笑意。
“我听阿娘说,六叔在千户所任职,还要兼顾许多,难道还有时间给妹妹说故事吗?”
“从前闲些,每日都能给她讲故事。如今是忙了些,只能见缝插针了。”
陈昭远抱着那几本乱人心志的鬼话狐说,仰脸看着陈舍微,似乎不大相信别人家的父亲忙里偷闲居然不是去外头喝茶吃酒,而是赶着回家来给孩子说睡前故事的。
陈舍微垂下眸子,笑微微的看他。
虽是堂兄弟,可陈舍微这张脸的悦目程度简直甩开陈舍嗔三条街。
陈昭远心道,‘六叔的俊朗真是出挑啊,虽说男子不倚重容貌,可这样一比较,阿爹和叔伯的脸也太寻常了些。’
他低头看看怀里的书册,小声道:“先生不叫我们看这些。”
“那你看过没有?”陈舍微问。
都到房门口了,陈昭远才道:“从同窗那看了上中两册,还有下册和外传未看呢。”
陈舍微失笑,道:“那就看完吧,总吊着心里也不舒服。”
陈昭远欲言又止,咬住下唇的这个动作让他的腮帮子也鼓了起来,倒是显得稚气了许多。
陈舍微没忍住揪住他的脸扯了扯,就听他口齿不清的说:“那六叔知道阿娘为什么要我来您家暂住吗?”
“猜到一些。”陈舍微俯下身,认认真真的对陈昭远道:“你啊,别瞎想,你这年岁只操读书那份心就行,旁的杂七杂八别往自己的心里揣,反正短不了你的吃喝。”
松针酱肉包和光饼
风来的时候在夜里, 一重重狂劲加持,晃得天地都在动。
老天爷露了怒容, 最后一丝侥幸也没了。
阿巧幼时家中家贫, 破屋遇风,茅顶飞天,四壁坍塌。
她就在那样一个风雨夜被转手卖了第二回 , 人牙手下跑了个顶漂亮的女孩,她一个就顶她们十个了。
他气得很, 拿她们这几个剩下的孩子出气, 挑拣了一番, 觉得阿巧原本就是个添头,最是卖不上价,就在她腰上捆了根绳, 把她拴在院子。
阿巧那时人矮又瘦,几次都差点被吹走, 人贩子用长杆把她捅出院去, 她扑进外头那条狭长的里弄, 整个人都裹在风里,双脚悬空被吹出去一丈远, 腰间绳子一紧, 勒得她像是被腰斩了一样,如一只破烂纸鸢,在半空中被风戏耍摆弄。
风声大得如同远古巨兽在咆哮, 她居然还能听见人牙的笑声。
等到人牙吃醉了酒,余下几个女孩把她扯进屋里去的时候, 阿巧三魂七魄都散掉了, 人中都被掐出血了, 才长长的倒抽了一口气,惊惧疼痛都能感受到了。
她猛地哇哇大吐起来,吐出一地冰冰凉凉的胆汁。
“阿巧。”谈栩然轻轻一拍她,阿巧吓得一抖,怀里的两把火钳都跟着颤动,发出脆响,只是被外头的风声吞没了。
谈栩然把她怀里的火钳抽出来,递给门口的仆妇,道:“送去吧。”
方才黎岱递话进来,说外院沟渠不知被什么污物堵了,手头上的火钳太松不好夹,想到内院有两把弯头的,借去一用。
冬日过了,火钳也放起来了,阿巧找了好一会才找到,本想送去,可门才开一条缝,风过狭道,更添狂势,直把她吹成多年前的无依无靠的幼童。
“今夜要不要同我睡?”谈栩然放下纱帐,举着油灯寻蚊虫身影,道。
阿巧回过神来,瞧着谈栩然只着一件藕荷色的小衣,青丝被翠缎松松一束伏在背上,发尾尖随着她举灯伸臂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满室烛火明亮,四壁窗门严实,水盆里碎冰消融,带来惬意的凉意。
外头呼啸的风雨反而更衬托出屋内的安然,她真没什么好怕的,走过去接谈栩然递出来的油灯,稳稳的搁在花凳上,笑道:“我可不愿叫爷厌上了呢。”
谈栩然斜倚着身子,道:“坏嘴丫头,一句句都记着,等你成婚了,我可是要笑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