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手!”一个男人的声音自门外喝起。
王鼎安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中年男人抱着长剑立在门口,他手里握着一块令牌:“传宜阳公主殿下之谕,召罪臣宋也川垂问。”
“公主?”
王鼎安走上前,有几分不信:“公主不在京城,来浔州做什么?你莫不是同党,想要劫狱?”
“若非本宫不来,也不会见到如尔等一般草菅人命的贪官污吏。”一个年轻的女人,绕过那抱剑而立的男子,缓缓走来。
缀满珍珠与翡翠的凤头鞋落在污迹斑驳的地面上,她穿着盘金绣孔雀纹比甲,颈下的赤金璎珞圈华丽而精致。传闻中说宜阳公主容色倾城,可比她容貌更让人难忘的,是她身上独属于公主的气度,只要她昂首站在那里,便是靡丽王朝的写照。
“殿下?”王鼎安从没见过宜阳公主,却对眼前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份深信不疑,他膝头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此人大放厥词,对昔年叛党极尽谄媚,还请殿下明鉴。”
温昭明不愿理会他,她缓缓走到了宋也川的身边,他的血顺着条凳流到了地上,他的脊背被打得一片猩红。他无知无觉地垂着手臂,宛若一个失去生命的躯体。
宋也川的意识有些涣散,可依然强忍着疼痛微微抬起头。他的眼睛无法对焦到公主美丽的脸上,可他闻到了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温昭明来了,他便死不了了。
他早已了无求生之意,而温昭明又这样想让他活。
温昭明拿起桌上的策论,眼睛一目十行,她环顾在场所有人:“你们都认为是他写的?”见众人沉默不语,温昭明走到宋也川身边,一把拉起他被冷汗浸湿的衣袖,让所有人都看到他手腕上狰狞的伤疤,“他的手毁在了东厂的刑狱里,这只手就连筷子都握不住,你们若有害人之心,做戏何不做全套?”
公主是冒雨前来的,身上带着淋淋的水汽,她的手这样热,握在他的腕上,牵动了他的伤口,让他下意识有些瑟缩。
几个捕快面面厮觑,而王鼎安面色惨白。
“抬他走。”温昭明站直了身子,她平静而暗带冷意的目光在王鼎安的脸上扫过,他几乎下意识的不寒而栗。
世人见过她最多的是公主的温驯与尊贵。温昭明是一个有些离经叛道的公主,她的温柔是她的武器,也是她为了保护自己的伪装。但她骨子里更多的,是肖似明帝的冷漠与杀伐。
王鼎安显然是怕极了,他跪倒在地,膝刑几步,把头磕得砰砰响:“殿下,殿下,我只照章办事,是段秦,段秦和我说的……”
隔着一帘雨幕,趴在车中的宋也川透过偶尔被风吹起的车帘,看向那个策马于车旁的年轻女子。她头上戴着一顶斗笠,衣服被雨水沾湿了几处,雨珠把她红色的衣服氤氲成暗红,像是几滴泣血的眼泪,而温昭明只顾策马浑然未觉。
“昭明。”宋也川叫了她的名字,他的声音很低很轻,在马蹄声与下雨声交织的黄昏里像是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温昭明没有听到,宋也川也并不想让她听到。
既醉以酒,尔肴既将。君子万年,介尔昭明。
他一直都觉得她的名字很好听,就如同她本人一般,光站在那里,就是一个煊赫辉煌的盛世王朝。
二十杖的刑罚没有折断宋也川的傲骨。
医者替他处理好伤口后,忍不住说:“大概宋先生昔日也是练过些武功的。若是旁人,这二十杖过后,只怕要把脊骨打断。先生的骨头略有挫伤但并无大碍,身上也是些外伤,养个十天半月就可以下床活动了。”
宋也川低低的嗯了一声,秋绥把银子递到医者手上,那医者连忙谢过,带着药童走出了正门。
“这是殿下在浔州落脚的地方,殿下另指了两个侍女来服侍先生。”
秋绥命人将炭盆挪得更近了些,随后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雨仍在下,宋也川心里很想把窗户打开,闻一闻新雨过后的味道,来冲淡一些他身上难闻的血腥气。可他此刻行动受限,只能趴卧在床上。他细细分辨着来自不同方向的雨声,有落于树叶上的、有打在瓦片间的,也有掉落进凹凼中的。
他依然会怀念那座遥远的皇城,怀念倚着城墙看着雨珠穿林打叶的日子。正因彼时的日子过得这样纯粹而无忧,以至于他怀疑过这样快乐的日子是不是真正发生过。
温昭明来到浔州的消息很快便在浔州、涿州两地的官员之间传开了。他们并不知道公主此次南行不过是一个临时起意,他们只会怀疑公主是拿住了他们的错漏与把柄。浔州太守和涿州太守接连拜谒温昭明临时落脚的宅院,这里一时间车水马龙,门庭若市。
一连三日,温昭明都没有时间去看宋也川,到了第四日午后,她沉着脸把案头的一堆谒帖都推了出去:“不见不见,我没有功夫和他们虚与委蛇,和他们说有事递折子给我。”
她提着裙摆站了起来:“宋也川如何了?”
秋绥道:“有些发热,不过人很清醒。只是吃得很少,话也不多。”
“我去瞧瞧他。”
推开庑房的门,屋里就弥漫着一股伤药的气味。秋绥为温昭明掀开帘子,隔着钩起的灰蓝床幔,宋也川趴卧在榻上,背上盖着一块三尺宽的绢布遮住伤处。他抬眼看来,与温昭明的目光碰撞在一起,一时间有些赧然,下意识不动声色的想去遮掩裸露在外的皮肤,只是手上难以着力,握不住那块薄薄的布料。
“不知道公主要来,也川失礼了。”他侧过头咳嗽了一声,垂下温润潮湿的眼睛低声说。
他两腮不知是因为赧然还是发热,微微泛红,温昭明顺着他清隽的眉目,看向他的肩膀。他的皮肤很白,带着经年不见光的苍白感,肩膀和手臂上都布满着或大或小的疤痕,有些疤痕已经痊愈,有些新伤旧伤叠在一起,分外狰狞。
这是温昭明第一次见男人的躯体,遮于绢布下的部分无法看清,纵然宋也川的身量消瘦,可眼前这副躯体依然体现出一个成年男子应有的力量与美感来。温昭明不曾见过别人的身躯,宋也川的臂膊并不算是健硕,可他身量匀长,骨节分明而有力,手臂上可以看到青色的血管与脉络,像是土地之上,纵横阡陌的河流。
秋绥为温昭明搬了一张椅子,而后轻轻退了出去,温昭明走到宋也川身边坐下:“我已经将王鼎安下狱,不会让你平白受委屈。”
宋也川沉默地听着,突然开口:“殿下,不知道您有没有想过,有错的到底是他们,还是我?”
他侧着头,用了几分力气和温昭明四目相对,他眼中带着费解之色:“我又做错了什么?”
连日的雨已经停了,他的眉眼笼罩在一缕暖黄的阳光下,他继续说:“他们只想要利用我,只要我苟活一日,便不能止歇。”他停顿片刻又以很轻地声音说:“若余生都如此,也川又何必如丧家之犬般苟延残喘。”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从东厂的牢狱再到浔州的衙门,宋也川觉得自己像是风中幽微之火,不知道会在哪一刻,彻底消散。如此残生,了无意趣。
“我从牢狱中把你带走,他们便会觉得你与我有干系。这样一来,短时间也不会有人再打你的主意。”温昭明沉吟片刻说道,她其实想把宋也川带回京城去,毕竟那里她更加熟悉,也更容易保护他。但是她觉得那只会让宋也川更抗拒,觉得她别有所图。她叹息了一声,叫了一声秋绥。
门扉被人从外面推开,一个探头探脑的孩子站在门口的地罩处期期艾艾地看着宋也川。
“宋先生。”小五喊了一声,他有点害怕温昭明,但是一看到宋也川,便露出笑容来,“先生病了好几日了,我们都非常想念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