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节(1/2)

宋也川微微撑起身子,好能平视小五,他的声音清淡温和:“最近是段夫子在教你们读书么?”

小五摇头:“先生走后的第二天,段夫子也不见了,最近都是陈夫子在教我们温书。”

宋也川把目光转到温昭明的脸上,温昭明挑眉:“怎么?你觉得是我做的?”

“不敢。”

望着小五依然炯炯的眸子,宋也川蹙着眉心细细思索:“我之前留的课业都写过没有?我记得书院中有《朱子家训》和《古文观止》……”

眼见宋也川又开始劳神费心,温昭明漫不经心地看向小五,小五立刻如梦初醒,他三两步扑上前,跪坐在宋也川的榻前,委屈地说:“自先生走后,便没有人再对我们好了,一直以来只有先生疼我们。先生不在了,便没人管我们了。我们现在每日都早早地去书院里,只盼能见到先生。”不大的孩子,说起来分外情真意切,甚至还挤出了两滴眼泪。

宋也川没有忽视温昭明脸上一闪而的满意之色。

她希望能够让他对世界上残存的美产生留恋,比如他昔年渴望为天下立心的愿望,又比如如此热忱的赤子之心。小五的眼睛清澈明亮,看不见一丝杂质,就算这些话是温昭明教给他的,大概也是他心甘情愿想要说出口的。

“好。”宋也川抿平的嘴角微微上扬,“过几日我便回去。”

秋绥领着小五的手走了,室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宋也川知道温昭明不太喜欢先开口说话,于是他率先道:“所以殿下,段秦去哪了?”

“自然是关起来了。”温昭明往宋也川身边凑了凑,她身上清淡的香气便缓缓向宋也川飘去,偏她自己浑然未觉,她笑得有几分张扬与快意,她的眼睛微微眯起,很像一只慧黠的狐狸,“你来决定怎么处置他,也挑去他的手筋,打他三十棍如何?”

段秦几次三番试图陷害宋也川,必得好好惩治一番。温昭明脑子中能折磨人的方法很多,比起宽仁,她更喜欢睚眦必报。

“殿下。”宋也川眼睫低垂轻声,“段秦是读书人,挑断手筋的罪,太重了。”

他的声音十分平静,却也如此低落。

正是因为他同样失去,所以不希望别人再失去。比起棍棒加身,比起黥刑刻面,废掉的右手才是他心中思之痛极之处。自右手被废那一日起,那些激昂的文字、那些搅动青史的文章,都彻底抛弃了他。

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手腕下一寸的位置,这里的伤口依然泛红,可以窥探出昔日受过怎样的重刑,他抬起左手碰触自己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而后淡淡说:“他固然可恶,可我也不希望殿下手染鲜血。”

温昭明的手这样的美,像是一件精致而玲珑的玉石雕刻。她许多次地用这双手试图将他拉出痛苦的漩涡,他不想看到这双手上,沾染本不该沾染的污秽。

身上的伤仍有几分痛,宋也川微微蹙起眉心,而后又忍不住问:“殿下就不怕,这些策论,真的是我写的?”

“我见过你写字。”温昭明靠在椅背上,漫不经心地说,“你左手字还没有那么好。”

这一点其实温昭明想错了,宋也川是一个对自己极狠的人,他既已打定主意要用左手写字,又有昔日的书法功底,他早已能够用左手行云流水般写完一篇文章了。

眼前年轻的公主虽然有几分敏锐的思维和沉着的头脑,可她从小不食烟火又是明帝的掌上之珠,性子依然纯善真诚,对她愿意相信的人不大设防,心事也都写在脸上。正因自己昔年与她有报恩寺的过往,在她心中,自己依然是那个发愿兼济苍生的少年。

只可惜,白衣苍狗,星移斗转,若一切当真可如从前便好了。

她同情他的遭遇,悲悯他的命运,甚至试图以她的力量改变他困厄的余生。若宋也川但凡存了半分利用之心,这位美貌娇柔的公主,都是他最好的机会。

宋也川不是不曾挣扎过,只是思及京中彼时寡淡的人情冷暖,以及政治的诡谲多变,他只觉身心俱疲,更因为被无数次利用过,深知被利用和欺骗的悲愤,他推己及人,不愿加诸在温昭明的身上。

隔着幽幽的烛火,温昭明的眼睛深处跳动着一个金色的光影,宋也川抬眼看去,她正在抚摸自己袖口绣的一双孔雀。三年的光景,或许改变了温昭明的外表,不熟悉她的人会被她身上特有的公主仪态折服,而他却可以透过她堆金叠翠的款款风致,看到她少女般纯粹如诗的情怀。

“宋先生,我虽知那策论不是你写的,不得不还要多说一句。你宋家因何下狱,又因何被株连,你比我清楚。宽宥你虽然有孟宴礼之功,但也到底是我父皇的恻隐之心。若你真下笔写了什么不该公之于天下的文章,那我便不能救你。”温昭明正色道,“我欣赏你的才华也不忍将之埋没,但我不会为你成为违抗皇命的罪人。”

“殿下,”宋也川轻轻道,“苟活而已,别无所求。”

他停了停:“我身上已经好了许多,明日打算回书院去,还请殿下允准。”

他额间还带着因疼痛而萌生的涔涔冷汗,淡色的薄唇上,被咬出的血痕也尚未复原。从始至终他的声音都不高,只是态度分外坚决:“还请殿下允准。”

“好。”

宋也川额上的冷汗流进他刺字的伤口处,那原本已经长好的皮肉却带着一丝痛痒,他抬手想去摸,温昭明下意识说:“别摸,我来帮你擦。”她从袖中取出一块巾帕,倾身凑近,柔软的手指捏着帕子,轻轻擦过他额上的伤处。

这用墨渍浸透的“忤”字,像是他最隐秘耻辱的一处伤,他回避照镜子,更对于旁人异样的目光感到不安。他放于枕侧的手微微颤抖,只能下意识看向温昭明的眼睛。她认真的将他额上的冷汗擦去,离得这样近,宋也川甚至可以见到温昭明脸上细小的绒毛,感受到她清浅的呼吸。

他的耳垂不受控制地红了起来。心跳漏掉了半分。

温昭明收回了手:“你要留神些,伤口若是化脓便会留疤,丑得很。”

留疤又有什么可怕,宋也川甚至想要用匕首剜掉这块耻辱的皮肉,宁愿留下一个狰狞的伤痕,也强过这极具羞辱的刺字。心中略微起伏的悸动渐渐平息,而温昭明浑然未觉,依然在絮絮说:“你模样生得好,这个字也不会妨碍什么。北宋那个打西夏的大将军,叫狄青的那个,脸上也有刺字。只要你自己不在意,别人也会不那么在意。看习惯了就会觉得,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

她的声音极好听,像是玉石叮咚滚落。

那一刻如果有人问宋也川,你不曾有半分动心么?答案是否定的。

被无尽的风雨摧折之后,宋也川残余的自尊心土崩瓦解,一身傲骨几乎尽数被折断。他成为了被全世界抛弃的人。求生不得,求死无门,永远得不到解脱。

温昭明是那个主动靠近他的人,那日在鹿州时他迈出的那一步,不过是他所认为的死期将至,不得已鼓起的一腔孤勇。

而此后种种,温昭明给予他的一切,都是他曾经想也不敢想的。

人在万念俱灰之际得到的那一寸暖,哪怕即刻死去,也无法彻底忘记。

可也只能限于此了。

当年的恩科友人调侃他或许可得公主垂青,他只是笑笑便作罢,如今云泥之别的鸿沟早已将二人隔绝出一整道天堑,他既已认命,若是再生出丝毫不该有的渴望,便是将自己置于万劫不复。

“好了,我走了。”温昭明从椅子上站起身,“明日我让冬禧送你,不必和我辞行了。”

宋也川的目光落在那个亭亭的背影上,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门外。

翌日,温昭明起身后,不得已又见了浔州太守。浔州太守几次向她问起王鼎安,她被烦得久了,索性冷笑说:“他目无尊卑,忤逆于我。撤去官职,脊杖五十。就由浔州太守亲自监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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