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江楼记》。”
此文是昔年武帝建国之后,于金陵阅江楼上命人做的文章。遣词造句恢弘磅礴,温昭明也确实欣赏过文中博大的胸襟,与万千气象。
那日学堂上,二人从此一篇展开来讲,温昭明讲述的故事并非局限于书本之中,更有她离开京城之后的所见所感。
若说宋也川授课,他擅长旁征博引,引经据典,对于前圣今贤的典故信手拈来。而温昭明书读得并不如宋也川多,但她是王朝的公主,她所站的角度更加宏观,自九重帝阕之上俯瞰众生,她看到的事物和宋也川不尽相同。
从土地兼并的困局之中,宋也川看到的是民不聊生、是豪强勾结鱼肉百姓。而温昭明看到的是皇权与民意的割裂。或许宋也川讲述的内容,对于孩子来说更好理解,但温昭明说出的每一句话,都会给宋也川以启发。
“岂非天造地设,以俟大一统之君,而开千万世之伟观者欤?”温昭明读到这句话时,宋也川从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作为盛世王朝拥有者的自豪。如果说温昭明曾给予宋也川穷途末路之际、于无望地狱中一丝希望的话,那么此刻她的才华与风骨,才是给予宋也川心头重重一击。
他投身于书海之中,泅渡十几载,被礼仪教条驯服至深。而温昭明却跳出于她本该墨守的一定之规,如此恣意,如此尽兴。
残阳如血,暮霭沉沉,宋也川送温昭明走到书院门口。
远离了京中诡谲多变的政治,温昭明在浔州城中也获得了短暂的安宁。昔日她想让宋也川自己谋求的解脱,何尝不是也将她短暂的解脱出来。
“你和陈义说,这几天不用送饭了。我叫我的厨房做好了一起拿来。”温昭明说了一天的话,也有几分疲惫命,但是眼睛却很亮,“我回去了,明天见。”
宋也川拱手:“明天见。”
在许多迎来送往间,说过的谦辞林林总总,宋也川最喜欢这句明天见。
就好像一切别离不再是别离,而是为了那个近在咫尺的明天。
陈义见温昭明走了,终于大步上前,推了宋也川一下:“我的乖乖,你可知道她家有多大,那画栋雕梁,那摆件陈设,别怪我没见识,我当真是看得眼花缭乱。你小子怎么回事,竟有如此美貌阔绰的小娘子与你相好?”
“她不是我的相好。”宋也川垂着眼睛低声说,“我这身份,哪里能耽误好人家的女子。”
“她对你这么好,肯定是对你有意。再说,你这身份怎么了,过几天大赦天下你就是良籍,到时候你俩在浔州城里好好住下,日子过得不知道多红火……”
一对灰喜鹊在书院的围墙上跳来跳去,缱绻而柔情。片刻后,它们扑腾着翅膀,一上一下飞远了。宋也川的目光追随着它们直至再看不见。
温昭明是公主,是挂在天上的月亮,远隔千万里之外的帝京才是她最好的舞台。
此后十几日,温昭明日日都来。那些小至五六岁,大至十四五的孩子都渐渐接纳了她。温昭明谈不上多温柔,但却是个好老师,幼时教她读书的原本就是翰林院的大儒和五经博士,她也可以算得上饱学之士。每一日学习的文章,都是由她先讲完,宋也川再补充。
今日已是腊月十九,眼看着年关将至,陈义这日专程来书院找他俩。
是一个辉煌又安静的黄昏,宋也川和温昭明二人在同一张书桌前,一坐一立。宋也川研磨,温昭明提笔,在一张纸上勾勾画画,约么是在准备明日的文章。
金乌坠地,黄昏温热的余晖将二人一起镀上金边,温昭明恰恰抬头,宋也川雾沉沉的眼睛也在此时看向她,微风将二人的袖袍垂在一起,宛若两片流动的祥云。二人这样安静,这画面却又如此动人,好像是从画上走下来的玉女金童。
陈义迟疑不敢上前,只恐惊了梦中人。
倒是宋也川看到了他,笑问:“陈兄怎么来了?”
陈义这才上前,期期艾艾地说:“还有十日就要过年了,我想问问宋先生和温姑娘,过年时可愿意来我家中吃饭?”
宋也川略一颔首:“我自然是可以的。”他看向温昭明,温昭明的眸光似水,话虽然是对着陈义说的,她的目光却看向了宋也川:“我要回去了。”
陈义啊了声:“今天这么早就走啊。”
宋也川知道,温昭明的意思是,她要回京中去了。
帝都的月亮会慈悲地照向每一个人,但不会只照向他。
昨日夜里温昭明已经收到了傅禹生的飞鸽传书,最迟明日午后,他便会抵达浔州。
宋也川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收紧,他点了点头:“好。”对于分别之期,宋也川早已做好了准备,他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温昭明撂下笔,把手中宣纸展平:“这几日我就不再来了,若是有空,我会来和你道别。”
宋也川如往日那般送温昭明走到门口,两人一路无话,唯有脚下踩过的落叶,发出窸窸窣窣的轻响。平时要走很久的路,如今竟一下子便走完。
推开书院的铁门,外面却站着一位青年男子,他五官端正,身穿靛蓝色窄袖骑服,左手还牵着一匹纯色骏马。傅禹生脸上略带风尘,唇畔噙着一丝浅笑:“昭昭,我来接你了!”
宋也川没有见过傅禹生,更甚至,他不知道眼前青年和温昭明的渊源。
他站在门口对着温昭明拱手,便看着傅禹生和温昭明并肩站在一起,往巷子的尽头处走去了。温昭明始终没有回头,倒是走到巷子门口时,傅禹生探寻的目光看向了还站在原地的宋也川。
“我看他总觉得眼熟。”傅禹生道。
“他是宋也川。”温昭明答。
傅禹生哦了一声:“他是建业四年的榜眼。”
宋也川本人在朝中并不是响当当的人物,傅禹生能知道他已是难得,温昭明没说话,傅禹生便没有继续追问。宜阳公主并不是个热情的人,傅禹生和她相处三年之间,了解她明丽外表之下骨子里的疏离冷漠。若想和她关系更亲近些,总也需要他更主动,好在他是个擅长交际的人,公主平日里虽不说什么,但一直默许他靠近。
“他不是被流放了么,怎么可以在书院供职?”
“父皇想要怀仁,这是父皇的意思。”明帝确实施行怀仁之策,但他关心不到宋也川这个罪犯的身上,温昭明面不改色的撒了个谎
“原来如此,”傅禹生不疑有他,“殿下出京散心也就罢了,总也不递消息回来。若不是浔、涿两州太守的消息,我们都不知,殿下竟花了这么久的时间来了浔州。”
其实温昭明原本并没有打算来浔州,她不喜欢把心事告诉别人,所以淡淡说:“无事可做,找个地方躲懒罢了。”
傅禹生早已习惯了温昭明的冷淡,一路上说了很多话,温昭明偶尔回应,大部分时间都在沉默。从见到傅禹生的那一刻起,她又变成了那个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的宜阳公主。
刚刚安顿没几日的府邸上,又开始忙活起来,傅禹生笑着对温昭明说:“我是专程来迎殿下回京的。庄王殿下说从扬州那边选了个好厨子,等殿下回去尝尝鲜呢。我已经让奴才们打点行装,后日咱们便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