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昭明听懂了傅禹生的话外之音,催她回京不是傅禹生的主意,而是庄王的意思。
“殿下的公主府原本建在涿州,只是我去看过了,那里虽然比浔州强很多,但也实在太过荒僻阴凉,殿下若是喜欢在南边住,等我派人将公主府重新修葺,明年再来小住可好?”
她知道自己这位皇兄会希望她早日回京,只是没料到会这般快。回去了又如何,不过是找个由头让她和傅禹生朝夕共处。
没有理会傅禹生,温昭明面无表情地走过忙忙碌碌的奴才,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第二日,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雨,温昭明一整日没有出门,也没有去见傅禹生。
到了第三日,天依然阴着,但雨势小了许多。冬禧拿着几件旧衣走进来:“殿下,这是宋先生的衣服。奴才们洗好了,已经晾干了。”
这件衣服是温昭明在鹿州时派人为宋也川买的,也是他受刑时穿的衣服。上面狰狞又残酷的血迹已被彻底清洗,衣服被洗得发旧的面料柔软,又显得有些粗糙。她的手指伸向那件单薄的中衣,上面还带着宋也川身上清冷的味道。
“我去还给他。”她推开房门,冬禧递给她一把雨伞,温昭明撑着雨伞便出门了。
下了两日的雨,浔州的天气虽然不算很冷,但却十分潮湿。宋也川在京中受过的伤病又有些作痛。这两日他每天都会立在窗边看着万顷银丝自星河滚落。
今日书院不上课,他披衣在房间里练习写字,隔着一扇轩窗,灯影如星。只是心有旁骛,写得不好。既然无法沉浸,宋也川索性放下笔,从架子上拿出那把黑色的油纸伞,缓缓走入了雨幕之中。
她说或许会来和他道别,什么时候、是哪天她都没说。
她只是说或许,会不会不告而别,他也不知道。
雨水打落在伞面上,像是一曲灵动的乐章。但他很想站在书院门口,站在那个她一进门就能看到的位置。
温昭明推开书院带着铜锈的门,隔着烟霭弥漫看到了那个穿着白色衣衫的人。
他用左手举着雨伞,鹤颈轻抬,正仰起脸看自九天而落的雨滴。宋也川是很喜欢下雨天的人,温昭明总会在下雨的日子里看到他默默出神。
雨水掉落在他脸上,顺着他苍白消瘦的下颌滚落下来。宋也川的身上,拢着一层轻而柔的水汽,他像是从天上飘落的一朵云。
四目相对,温昭明走上前去。
“你在做什么?”
“等你。”
平静的两个字,融化在潮湿的冬日里。
他的眼睛依旧是静静的,似被雨水清洗而越发光润。
温昭明还没有从那两个陌生又复杂的字眼里抽身,宋也川又从怀中摸出了一吊钱,他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垂着眼:“临近年关,官府把俸禄提前开出来了,我给了陈义一吊钱留作开支,这些钱我想给殿下。”
这一吊钱对温昭明而言何足挂齿,宋也川微微抿唇:“殿下回京之后,也川也会每月攒下一吊钱,等到年底时换成银票,驿丁上门时叫他们转送到殿下手中。不管殿下想建书院,还是开粥厂,也川都想尽一尽心。”
清风吹过,温昭明看向宋也川抬起的右手。他的右手勉强握着这一吊钱,露在衣袖外面的那一截手臂,纤瘦苍白,伤痕依稀,衬得串钱的红线越发艳丽。她抬起手,把那一吊钱握在手中,然后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衣服递给他。
“这是你的衣服,侍女已经洗好了。”温昭明顿了顿,才继续说:“你愿不愿意和我回京?”
宋也川慢慢接过:
“殿下想让我以什么身份回京?”
雨声潺潺,温昭明淡然开口:“做我的面首。”
那一日,在鹿州的馆驿中,本已甘心就死的宋也川曾答应过做宜阳公主的面首。他抬起眼睫:“殿下是强迫,还是自愿?”
温昭明微微挑眉,宋也川继续说:“若是强迫,那也川只能听命;若并非是强迫,也川并不想回京。”
“殿下,段秦死了。若我走了,书院的学生们又该如何?”他向来都是极温柔的人,说起话来宛如春风骀荡,不疾不徐。哪怕是拒绝,也不会让人觉得厌烦。
“你不愿我自然不会强迫。”温昭明看着宋也川的眼睛,“但你是被政治抛弃的人,你真的没有动过半分想要沉冤昭雪的念头?又或者,从来没有想过拿回本属于你的东西?”
宋也川沉默不语,温昭明向前走了半步:“你真的以为,一座书院就能改变那些孩子的命运吗?宋也川,你未免有些天真。你待在这浔州城里,其实救不了任何人。书院确实可以给他们开蒙,让他们不做睁眼瞎,但下一步呢?昔日你有藏山精舍,许多年来供你饱肚佳作,奉养你的才情与风骨,而他们却什么都没有。只要没有大赦,他们就逃不开罪籍,更不能参加科考,他们的命运便是复刻父母的命运,在这浔州城中,劳作到死!你可以继续教他们,但一旦他们窥视到更广大的世界,便会悲悯于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命运,你说,愚昧和清醒,哪个更好?”
宋也川的脸有些白,他依然轻声问:“那殿下创立书院的初衷呢?”
“宋也川,我才是真正的,沽名钓誉的人。”
雨丝如烟如雾,两个人在雨中站了太久,袖袍都已被沾湿。
“殿下。”宋也川缓缓开口,“我曾翻阅过书院中的藏书,每一本都印着公主府的印章。这些书都是殿下千里迢迢派人送来的,每一本书的扉页都有殿下的手书,为不同功底的学生区分出书籍的难度。陈义说殿下每年还会送京中才有的笔墨纸砚,专门送给有天赋的学生,鼓励他们向学。书院不单单允许罪人之子入学,也允许女子入学,就算殿下有沽名钓誉之心,他们也确确实实受到了殿下的恩遇,世上的路有那么多,科考不是唯一的出路,殿下不要自轻。”
在那一刻,看着立在凄清风雨中的宋也川,温昭明很想问,为什么会有宋也川这样的人,又为什么会让这样的人受尽苦楚。他早已被折磨得千疮百孔,却依然愿意捧出一颗干净的心。他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事物,关注别人不会关注的细节,甚至拒绝让她说出任何自轻的言语。
“另外,殿下。就算我回到京中又如何?他们的命运由不得自己,也川的命又何尝有一日握在自己手中?”
二人又沉默了片刻。
“罢了,你不愿就算了。”温昭明扬了扬手里的一吊铜钱,“我走了,有缘再见。”
宋也川睫毛纤纤,低低嗯了一声,他静静看着温昭明走出了书院的门,直到纤细娉婷的身影转过巷尾,终于消失于这一帘旖旎的雨幕的深处。
怀中抱着的衣物上,还沾着温昭明身上淡淡的香气,和细密的水汽交织在一起,总让人下意识感觉恍惚。
回京的路上,温昭明分外沉默。傅禹生想尽办法逗她一笑,可对于他搜罗来的各种小玩意,温昭明显得兴致缺缺;傅禹生发现,闲暇时温昭明会对着一吊铜钱发呆。不过是普通的一串钱币,哪怕掉在路边,傅禹生也不会愿意弯腰拾起。他趁温昭明不注意时也曾小心观察一番,可不管他从哪个角度看,这都是再普通不过的铜钱罢了。
几日之后,耐心所剩无几的傅禹生终于按耐不住,他敲了敲桌子试图引起温昭明的注意,而后说:“殿下可知,为何要急召殿下回京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