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行昭痊愈后休息了几天,差不多就到年关了。
关以桑的身份今非昔比,府里没有能帮衬的人,即使他还有病在身,也不得不强撑着精神,为她料理府内及宫中的各种人情往来。
儿子拖着病体劳累,做母亲的肯定是第一个找儿媳麻烦。林汶想办法同关以桑带了几次话,甚至把当初定下的那位表弟直接塞到了她面前,希望她多少体谅林行昭一些,为他仔娶一个得力的助手。
关以桑觉得有道理,但当时还是坚定地拒绝了纳侧的事情。
原因无他。
其一,十七岁的孩子就算学过管家,一时半会也无法上手那些复杂的弯弯绕绕,最废心力的事情还是得由她同林行昭商量。
其二,这个位置她许给了别人,而那人离开也不过是半年内的事情。
两个原因或许同样重要,或许有一个比另一个更加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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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朝帝君母家姓林,是林行昭出身相对不显赫的表亲。
皇帝一开始非储后人选,林家并不重视这位非嫡系的公主。一个是广撒网,一个是借人脉,两家人彼此心知肚明,偏偏这位帝君不够清醒,刚成亲不久便对皇帝一往情深,平生最恨的就是弄权的士子孟霭。
也是这个缘故,文惠帝君相当讨厌梅知,连带着对林行昭也有些怜爱。
然而,梅知如今毕竟主动走了,林行昭又成了关以桑唯一的丈夫,加上幼年总被压过一头的仇,文惠对他的敌意几乎可以说是有眼睛就能看出来。
林行昭在一场宫宴里收到的刁难,或许比他前十年加起来的还要多。
「咳咳……」
让一个病人下雪天在殿外采集梅花,这种事情亏他想的出来。
「冷吗?」关以桑问。
回程的马车有些颠簸,他轻轻的点头几乎被颤动抵消了。不过关以桑也不管他是不是嫌冷,捂热冰凉的手掌,顺手就把他拉到了自己怀里。
「早就让你休息着。」
马车上的亲密一直延续到了卧房,关以桑扶他上床,犹豫了一下,还是坐到了他床边。
听他讲完在宫内的前因后果,纵然是关以桑也不得不软下心来,用手拂去他脸上的碎发。
「帝君逼走了孟公子,也不知在嫉妒我什么。」林行昭侧过头去,不去看关以桑的眼睛,「陛下待他如常,知寒却彻底对我死了心。」
「没有。」
叹了口气,望着林行昭闪着泪光的眼睛,轻轻地摇摇头,「晚上小心又加重……我留下陪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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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并非溺于情爱之人,对床事并不十分热衷——起码林行昭眼里,她确实是这样的。
自成亲不久,他就注意到了关于桑举世无双的自律和寡欲。饮食起居都有平常的惯例,几乎不因任何事情改变。除去初一、十五两个圆房之日,就只有在外饮酒放纵后,才会因为情绪高涨去敲他的房门。
关以桑的收敛源于她的习惯,然而她确实又不排斥情事,于是林行昭很早便开了窍,每每二人起了争执,便低求欢,以此试探她的态度。
若是顺理成章共赴极乐之地,则她深不可测的眸子里确实未有怒气。
若是不为所动,冷漠地拒绝了佳人的邀约,那么她波澜不惊的面孔下,确实暗藏着难以捉摸的波涛汹涌。
但这些都是讨巧的办法,若是他真的与关以桑心意相通,也犯不着这样揣测妻主的心思。而且正是因为这种办法讨巧,所以林行昭也只能读出几种特定的意思。
想今晚这般,并不抗拒他的亲昵,却始终不肯再进一步——
「知寒不舒服吗?」
据他所知,关以桑此刻并不在经期。
关以桑回头,亲了亲他的眼角。林行昭试图借机再进一步,侧身偷取她的亲吻,唇舌交缠发出啧啧水声,也是她愿意给的最激烈。
然而林行昭的手却始终探不进她的衣襟。最多只到她腰部,随后便被她坚定地扣在身边。
他有些不解,抬头迎上关以桑的视线。
眼前人通红的双眼写满了愧疚,然而嘴角止不住上扬,分明是想到了极开心的事情。
「昭昭,」关以桑的嗓音温柔得怖人,「我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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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刚刚显怀,林行昭正好蓄完了胡须。
这是一项从前朝开始的风俗,一开始只在贵族男子间流行,如今则适用于所有讲究体面的公子少爷——主君到了一定年纪,便主动摆脱年轻男子的形象,留起胡须并与妻主分居,以示自己超越尘欲的高雅。
夫妇情投意合,长久如漆似胶,这便是他们最痛恨的陋习。有的夫妇早就同床异梦,妻主便早早让夫郎絮须,对外给了个说法,也就不必再扮演恩爱有加。
林行昭从小被严格管教,心里已经默认了这个归宿,不仅絮须,还要同他父亲一般,服用抑制情欲的药物,摆脱男子天生的劣性,修炼为一名合格的权臣公卿。
然而他与关以桑琴瑟和鸣十多年,那人无言中隐约透露出来的承诺,也让林行昭暗自生了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等知寒有了两个姑娘后,或许还会不肯让自己絮须,也不会因此与他分居,照旧一对鸾俦凤侣。而他为了表示洁身自好,则要自己主动在她面前服下阴药,断了与她的床笫之欢。
想想年轻时真是可笑啊……
终于到了这个年纪,她心里却有了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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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附林家做工的百余户清白人家里,拢共有二十七名适龄的未婚男儿,其中一个,也有照水梅树般窈窕的身姿。
「这位是新来的侍郎,」他将那小郎牵到关以桑面前,「母亲姓陈,小名叫宜仙。」
侧躺翻书的关以桑只是抬头打量了一眼,嗯了一声表示知晓,接着便低下头,再不理睬屋内的两位郎君。
她看得出宜仙与梅知的几分相似,但她也分得清宜仙与梅知的几分不相似。
借口怀孕,将宜仙安排在了偏院,连着几个月都没去看他。
不过到了后来,心里自然会生出些无法驱逐的想法。某日看完信报,刚想休息,忽然觉得床榻空荡,又怀念起了被梅知紧紧拥住的夜晚……
到底是睡在了宜仙的屋子里。
宜仙是个好孩子,年轻漂亮,而且相当听话。纵然关以桑觉得自己并不中意他,相处下来,却也对他有几分难得的怜爱。
「若是宜仙喜欢,」她指着园中新开的梅花,「改日便在这里修一座凉亭。你也不必总是去找行昭的冰山避暑。」
这宠爱虽然轻薄脆弱,可聊胜于无。
于林行昭而言,即使是关以桑这,也是他此生最眼红的东西。
「知寒觉得宜仙如何?」他问。
关以桑点点头,「不错。」
林行昭又问,「那夫人打算将这个孩子指给他养吗?」
「唔……」关以桑沉思了一会儿。
天已经快黑了。
「他并不懂这些,年纪也太小。」关以桑拍了拍林行昭的肩膀,「你要是觉得太累,改日我和他谈谈。」
说罢,便在十五的日子里离开了正君的卧房。
林行昭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拱门之外,心里忽然一阵刺痛。
「郎主——」
甚至在他晕倒之前,听到的最后一个声音也不是关以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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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洪水,清河决堤。关外鞑母虎视眈眈,断断数月有将近三十支大小马队侵扰边境。连罢黜临安公主的余党,近日也常常在江南现身。
内忧外患,腹背受敌,皇帝每日焦头烂额,只有诞辰当日的私宴上,才能靠在年轻卿子的怀里,朝自己的心腹重臣开个玩笑。
「最近朝堂实在不太平,」她向关以桑举起酒杯,「我就猜爱妃的肚子有动静。」
关以桑几次得孕,大夏分别有异族入境、粮场大旱、倭寇作祟、西南地震……巧合的不得太平。这位贤臣确实担得起国之重器一称,几次怀孕都恰好踩在了危急存亡的时候,却偏偏都有她的事情。
连先帝都公然打趣过关以桑,说她是女娲娘娘门下徒子转世,血脉十分灵敏,能感知仙事、以天命得孕。
当年临安公主叛乱,彼时只是常山公主的皇帝便是这样安慰自己的——既然关知寒没有胎儿要养,那么此事必能顺利了结。
天佑母皇。
那时关以桑连坐入狱,收尽折磨,皇帝也曾私下安排过年轻的少年,扮作看守的狱卒送到她的房间。虽说那时她有谋逆的罪名,但孕囚总是要网开一面,不能天天在天牢里呆着的。
如果关以桑当时真的这样做了,皇帝有了插手的机会,或许林家也不至于如此绝情,关家长女也不至于夭折于孤苦伶仃的寒冬。
然而她不肯。
皇帝在登基第二年同样失去了长女,然而新帝登基朝堂绝不安稳,自己也只有睡前半柱香的时间思念夭折的凤媛。
她问过关以桑,因为自己的野心失去了亲生骨肉,这笔买卖到底合不合算,但她并没有得到关以桑明确的答案。
但她又确信这位心腹早已经思考清楚了,只不过是不愿意和皇帝本人坦白。毕竟,先皇将她关入天牢之时,自己是可以帮她一把的。关家大女儿因病亡故,皇帝肩上也要担一些责任。
就算关以桑不说,皇帝也能看见她思念女儿留下的苦楚。与女儿关系疏远、过度偏爱儿子,还有同林家公子的嫌隙……
如今又怀上了孩子,对她而言也是好事。
「若是个女儿,便让她同昀儿一起念书。」皇帝抬手,「公子则由文惠扶养,将来从皇宫出嫁,如何?」
关以桑点点头,却说:「自然是好事,可是妾身觉得不妥。」
「如何?」皇帝问。
「文惠帝君与内子有血亲,男系收养不合祖宗礼制。」关以桑回答,「纵然可见千万好,然而……」
皇帝停下笔,「然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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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甄选公卿结束,一艘特殊的画舫停在了京城的码头。见所未见的奇观画舫引来不少百姓驻足观看,啧啧称奇,纷纷猜测船上坐的是何种玉人。然而那人葱手掀开帘幕,众人只看到了昂贵的绣花面纱。
画舫外的马车直通皇宫。
过了不久,皇帝再召关以桑入宫,便是与新帝君商量出了这样一重恩赏:关以桑的幺儿将由孝诚帝君收养,享贵卿俸禄,赐少卿爵位,成年后由皇帝亲自主婚出嫁。
但是这个安排有两个隐患。
第一,孝诚帝君出身低微,争议颇多。单论对幼儿的教育影响,绝不如林行昭这位亲父。
第二,边疆改土归流,皇帝愿意靠姻亲辅佐外族公主。万千宠爱的皇室养子便是皇帝能许诺的最大「殊荣」,将来山高路远天各一方,还要嫁入一阵勾心斗角的虎穴龙潭。
关以桑明面上自然是千恩万谢,但内心却依然有些惴惴不安——
幸好最后是个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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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儿的名字叫做关绮。
这孩子的小名原本是玉妃,可她在满月时捉到了关以桑做状元时的绢花,于是后来就改叫了一个「魁」字,人人都喊她魁娘。
然而这几个名字,对林行昭而言,只是一个比一个更加刺耳。
女儿名字从丝,是为了纪念纺织起家的关家祖母。家里其他姑娘,关缣、关纨,还有关以柘的关绫、关绡,皆是生丝白练,唯独这个「绮」字特殊,天生比姐姐们多一道花纹。
至于小名……
关绮出生于夏末,并非寒冬所诞,捡了梅花这个「玉妃」的别称,显然不是纪念时令,只是纪念某个人。
就算是「魁娘」这个小名,在林行昭听来也和那人有着密切的联系——梅花就是状元花,她可不是还在惦记着那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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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绮满月后,关以桑才想着给梅知写一封回信。
虽说是回信,可是梅知的信里只一首摘抄的乐府诗,靠这个方式委婉地告知了自己的住处,却再没有其他内容了,并没有该回复的东西。
……难啊。
关以桑在文坛颇负盛名,写给情人的家书却起草几十次,次次都已撕成碎片告终。最后终于写成——
「若不去,秋则为父。」
——还是觉得不好。
这样写,听着有些威胁的意味。
她怀里抱着关绮时,几乎从来没觉得她单单是自己的孩子——婴儿幼年长相随爹,关绮脱去新生的赤色,脸上简直哪哪都是梅知的影子。
但是实际上,也不很像。
起码除了她之外,人人说的都是女儿同林行昭何处相似。
关以桑就是在这时候认真考虑了「一孕傻三年」之类的话,第一次想起了妹妹的叮嘱,以为自己确实是年纪太大了。
于是她又叫来了关纨,捧着女儿的脸,仔细地搜寻她脸上属于林行昭的印记。
竟然一处也没有。
生育子息是女人不得不重视的大事,即使是流连花丛的放浪女,决定生养时也会刻意选定某位够资格的男子。更何况关以桑本来不爱招惹莺莺燕燕,除去宦儿多蹑,只有一位正郎君——关纨确实与林行昭血脉相连。
然而她从未考虑过这一层。无论是怀孕时,还是怀抱婴儿哺乳时,关纨只是「我的孩子」,林行昭是她的「亲父」而不是「父亲」,即「母亲选定的养父」。
换而言之,关纨是她的女儿,林行昭是她的夫君,至于关纨同林行昭有「父与女」的这层关系,那纯粹是因为关以桑自己处于这个家庭的中心。故而当年林汶强迫二人和离,和安园窘迫到揭不开锅,她也从未想过将儿子送去敏妃府。
所以,关绮为什么一定是梅知的女儿呢?
两人还是不一样。
梅知不走,到了秋天,关绮肯定归他抚养,他自然是关绮的亲父。可是他走了,关于桑却还是能在女儿身上瞧见他的影子,他依然是关绮的父亲。
然后她恍然大悟:蛮族女人不和丈夫或情郎生育儿女,对自己或许反倒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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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于是停了笔,最终没有寄出这封信。
养育新生的婴儿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更何况她早不如当初那样年轻。明日复明日,信件便耽误到了关绮的周岁宴,还是梅知主动寄来了一枚精致的长生锁。
长生锁是梅知托认识的官员送来的,登记没有写真姓,只留了「照水」的名号。林宜仙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便将这件礼物送到了林行昭的床边。
「你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吗?」
林宜仙自然不会不知道,「但是郎主觉得该如何做呢?」
此时林行昭已经卧床半月有余,脸色在见到长生锁后更是黑得不行。他盯着梅知的字迹,暗暗沉默了许久,一抬头,眼前林宜仙的身影,似乎也在慢慢与另一个人重迭。
「你觉得呢?」林行昭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