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仙思考片刻,「得告诉夫人才好。」
忽然间,他又摆脱了梅知的影子,变回了原本的林宜仙。
「那好。」林行昭闭上眼睛,「你告诉夫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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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礼为媒,关以桑自然地同梅知恢复了书信往来。
关以桑寄信还算方便,但梅知回信就有些困难。他少有信得过的渠道,还要担心关以桑的名声,故而经常几个月才能寄到一次。
信件的内容平平无奇。梅知的生活丰富一些,总是给关以桑寄去自己新作的诗句,或者在江南听到的许多见闻。关以桑并没有那么多话可说——政事当然不能对梅知讲,女儿又算是她一直逃避的话题——除了偶尔附上和安园新开的花朵,就是大约地描述一下止机和持杼的情况。
陈小姐中举人后不久,止机出嫁的日子就定了下来。林行昭带病无法操持,关以桑特地请了关以柘的夫郎前来坐镇。
至于持杼……
原本也确实到了该订婚的年纪,但是无论媒婆说了那一家,他的回答都是不愿意。
林行昭拿他没办法,气了好几天,差点又晕过去。林宜仙不敢再瞒,把儿子推给了关以桑。
于是关于桑亲自喊他来了趟书房,问小儿子自己到底是什么打算——
「或许不成亲更好些。」
——结果有些出乎她的意料。
关以桑问:「那是要做一辈子老公公吗?」
持杼点点头,又摇摇头。
「儿子不想一辈子依靠母亲和妻族生活。」持杼解释道,「母亲为我好,就让我去太和宫做个道士吧。」
「做道士要修行,你富贵日子过惯了,能吃得下这份苦吗?」
持杼摇头,「太和宫不是一般道观。世家少爷想寻一处清静地,除了进宫做男官,就是在那儿做道士。」
他又说了些人物,表示了自己的决心。换做十年前,不,换做十个月前,关以桑都未必会同意持杼的请求。
她对出家的选项还是有些顾虑,认为这不是儿子应该拥有的人生。只是犹豫的时候,忽然又看见了梅知的信件。
持杼是梅知的学生,在她的安排之下,也是梅知教导过的儿子。止机看上去和林行昭一样,是位标准的儒生贵公子,然而持杼跟着梅知时年纪太小,自然而然地沾染了那人的几分习气……倒是比林宜仙更像梅知。
她曾经留过梅知,但他还是走了。既然持杼有这个想法,放手才是好事。
「你研究得如此透彻,想来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吧。」关以桑说,「可是有人劝过你?」
「不算有人劝过。」持杼回答,「有的人没得选,可我有的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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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以桑一同意,林行昭就不好再说什么了。止机的婚事近在眼前,持杼决定出家的事情也正在妥善地安排。出乎关以桑的意料,身边所有人中,反而是梅知对持杼的心意最为反对。
他的信洋洋洒洒好厚一沓,龙飞凤舞的字迹力透纸背,显然是情急之下未经斟酌的唠叨。
他在信中委婉地提到了太和宫的情况,认为那里与「清净」毫无关系,只是一帮贵族男子伤风败俗的借口而已。他担心持杼,不愿意这位学生小小年纪便与那些人打交道,请求关以桑再管他几年,等持杼成年后再做决定。
末了还嫌说的不够,两天后又寄出一封短信。
「夫人不便开口,我亲自登门劝说持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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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行昭的生日正好是立夏,去世的时候,葬礼莫名其妙正好是夏至。
他一生淡然持守,像是晚冬迎春的季节,然而最后落幕的告别,却落在了闷热的蝉鸣声中。
这几年来,他的身体都不算太好,家事一直是林宜仙同多蹑在照料。关以桑早就安排好了这样那样的事情,时刻预备着最坏的情况,希望不要耽误自己的正事。然而在行昭走后的第二天,还是一头倒在了书房的屏风旁边。
发烧不过一天,却在三日后才下得来床,由此耽误了给梅知的回信。
书信再寄回时,梅知人已经到了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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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在路上得知了林行昭去世的消息。
他想见关以桑,但恰好在此时拜访,怎么想都是存心不良,有所企图。思来想去,犹豫了好一会儿,才因为一次意外的偷窃无钱返乡,阴差阳错的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和她见一面。
于是托了给陈宣舟作楔的师兄,同止机的妻家一起前往关府吊唁。
他离开几年,府内的样子还熟悉着,可原先的用人们大多都不在了。新换的一批侍者并不认得梅知,把他也当成了陈宣舟随行的楔郎,并不安排他与关家人见面,只带他们去了别院等着。上的茶果倒是梅知熟悉的,但也不是曾经用来招待客人的款式。
不仅是他们,连陈宣舟都抱怨几次川家
梅知的师兄对此有些怨言,觉得关府故意苛待,摆明了是瞧不起他们。然而梅知只是感叹,若林行昭还在管家,关府给外人看的吃穿用度是绝对无可挑剔的。
说来奇怪,丧仪的白绸挂到了门口,一路上见到了不少披麻戴孝的用人,但只有此时才生出林行昭已经辞世的实感。他从十七岁以来,一直活在那人的影子底下,如今那人忽然不在了,他却也没有感觉到一些放松。
「梅公子?」
梅知闻声望去,正是恰好路过的多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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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行昭病倒后,主要的心力都花在了几个孩子身上,尤其是两位小姐,几乎事事过问,亲力亲为,与他们的感情不可谓不深厚。
两个年长些的儿子还能尽力隐藏悲伤,关纨还小,第一次懂得离别的滋味,眼泪基本没有停下来过,一直挂在两位表姐身上嚎啕大哭。
最小的关绮因为年纪太小,歧视并不明白这是一件什么事。
她不知道为何家里人都变了样子,只知道自己必须收起嬉皮笑脸,同其他亲人一起严肃地捱过这场纯白色的仪式。
可是素白的宽大衣服扎得她哪哪都疼,屋子里来来往往的人太多,即使坐在冰山旁边,一会儿也就攒下了不少汗,头上的白布早就湿透了。
趁人不注意,关绮竟然悄悄溜出灵堂,追着难得的凉风,一路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待会儿夫人就回来了,我正到处找魁小姐呢。」多蹑面色有些为难,「万一冲撞了其他贵人,那些人又要暗地讽刺夫人家教不严了。」
「又要?」
多蹑点头,「公子或许听过陈小姐的一些风流韵事……止机少爷同她闹了好久,连带着持杼少爷也嚷嚷着要出家。陈家比当年的林家还要讨人厌,夫人最近消瘦了许多呢。」
听到关以桑的近况,梅知心里忽然噗通漏了一拍。
「我知道了。」梅知答,「我和你一起找找小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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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猜测小孩子会往花园逃,自己的脚步却不自觉地往惜荫轩走去。
说来也巧,惜荫轩不大的池塘旁边,正有一位穿麻衣的小女孩,跪在池塘旁边,伸手去捞里头掠过的鲤鱼——
「哎!」
梅知赶忙上前,一把捞过了关绮。
「周围没有大人,你落水了怎么办呢?」
关绮推开眼前的陌生人,「魁娘想要那只金鱼。公子是大人,那魁娘现在可以抓了吗?」
「不行。」梅知拉住她的手,「万一出什么事,你叫夫人怎么办?」
「什么夫人?」
梅知的眼神躲闪一下,「好孩子,跟我回你多蹑叔叔那儿去。」
「不要。」关绮拒绝,「公子怕我落水,那我请公子帮我,行不行?」
梅知当然不可能同意,正要说出拒绝的话,然而身后忽然传来一阵笑声——
「怎么担心起了落水的事情?」关以桑问,「这可一点都不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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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在关以桑郊外的宅院里住了一段时间,等到丧礼结束,他才再次踏入关府的门,做完了他此次前行想要做的事情。
持杼听了他的话,同意先缓一缓,在家修行一段时间,也一并准备男官的考试。
但是人啊,一旦得到就会贪心,一旦靠近就会妄想。等梅知反应过来,就已经躺在惜荫轩的床上,气喘吁吁地接受情人的亲吻了——
「别点灯。」
——这是他最后的清醒。
不过点不点灯,区别其实不大。月光明亮,其实比油灯更加清晰。透过窗户进来的月色,已经足够关以桑看见自己想看的了。
梅知强忍着动情的脸:微微颤动的睫毛、逐渐发烫的面颊、不停上下的喉结,比他未出阁时还要羞涩动人。
还有他胸口的一道伤疤。
被林煴羞辱时收的伤,以疤痕的形式在他身上刻下了记号。不浅的伤口第一次划开了梅知的青春,自那以后,他也再不愿在他人面前赤裸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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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又是一夜无眠。
等到次日清晨关以桑伸了懒腰苏醒,他已经困得不行,耷拉着双眼拼命打哈欠了。
「这么累吗?」
「我又不是十八岁了。」梅知回答,有些赌气地拉起被子遮住脸,「林侍郎年纪比我小,夫人不如找他算了。」
「宜仙过完生日不过二十,确实还只是个孩子。」关以桑点头,「然而府里有持杼这样不靠谱的少爷,想来还是要有个靠谱的主郎君好。」
「夫人这就想起了续弦的事?」
关以桑答:「大概是扶正宜仙的。」
她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信任梅知,故而一问一答都毫无保留。
「那我呢?」梅知问,「我和夫人又是什么关系呢?」
他坐起身,试图用居高临下的姿态弥补不足的底气,装出毫不在意的模样。可是他怎么能真的毫不在意呢?
十四岁时他便发誓,自己绝不和周围的同僚一样,委身于富贵的夫人,依靠她们的赞助过生活。一直到现在,他都以为自己能坚持下去,然而……然而现在的他,不就是和那些作锲的兄弟们一模一样吗?
难掩辛酸,给自己撑腰的气势反而成了透露心事的破绽。眼眶湿润,豆大的泪珠便直勾勾地掉在了关以桑的衣襟上。
「如果我劝你留下,」关以桑抹去他眼角的泪水,「照水愿意吗?」
梅知当然点头。
关以桑又问:「为我?」
「当然。」梅知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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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知在江南几年,各种各样的人见的多了,反而对林煴还能有个好脸色。
不过林煴并不认得他。
刚替完正职的林煴对关以桑巴结的很,见面问好毕恭毕敬,夸赞恩师身边新来的眼熟美人,不曾为刚过世的哥哥喊过半句冤。
「我现在倒是能主持酒局了,」梅知无不讽刺地说,「林小姐大概也不敢请我喝酒了。」
关以桑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夫人觉得我放浪?」
「早就觉得。」关以桑回答,「没多少人敢用『愿意』与『不愿意』对抗世俗,你却真的这样做了,世间也是独一份。」
梅知伸了个懒腰,「不愧是夫人,说话让人一时分不清是褒是贬。」
「我对你哪有什么褒贬,」关以桑说,「最多算是有些羡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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争权失败的公主,除去不能称帝的失落,往往还有一件烦恼的事情。皇帝有政务要忙,生育子息的重担自然而然便落在了旁支的亲王身上。
至于平常官宦家也是如此:林煴如今前程大好,甚至连成亲的打算都没有,而大她两岁的姐姐已经有三四个孩子,今年却依然怀孕了。
唯一的例外便是关以桑和关以柘。
她妹妹不是考科举的料子,写诗作画有些天赋,却连个秀才都考不上。所以人人都觉得关于桑不必太过操心子嗣,定亲时也能选择年纪稍长的夫郎,到时培养侄女继承即可。
但妹妹也不愿意蹭自己的光,一辈子只做生养孩子的母亲。她不愿意与世家少爷联姻,心里只有那位富商出身的小郎。她不愿意安心读书入仕,宁可将时间花在大好河山之间。
因此早早失去了「愿意」或「不愿意」的选择,她必须什么都做。
关以桑放下茶杯,看着眼前低着头的梅知,长叹一口气,「幸运的是我同行昭一样,志愿在此,各司其位,并不觉得太累。」
梅知玩闹似的撒娇,不肯让关以桑好好写一幅字,研墨时故意逗她做出皱眉样子。
关以桑耐心陪他浪费了几张上等宣纸,最后还是忍不住,拉着梅知的手腕压了过来。梅知于是坐在她椅侧,伸手将她搂到怀里,亲吻她簪着石榴花的发髻。
关以桑装作无意地问:「上次问的事情,照水考虑得如何?」
梅知一愣,「我说了愿意。」
「不是这个。」关以桑摇头,「你说是为我留下不反悔吗?」
「当然不反悔。」梅知说。
「那……」关以桑停顿了一下,「为你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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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亲吻梅知伤疤时,关以桑忽然意识到了一件意义非凡的事情——她同梅知之间,似乎再没有什么外力的阻碍了。
行昭已经去世,宜仙并不管事,内宅之中再没有能干涉自己决定的人。孟霭今非昔比,地位特殊,作为他养子的梅知,配他妻主的下臣也绰绰有余。关绮出世之后,长女夭折留下的空洞也被慢慢填满,再没有什么困着她不向前走了。
甚至于他们的年纪——
梅知依然比她年轻,然而却不再是曾经一张白纸般的模样了。如同夏日枝头青涩的果实,只等秋天就可以采撷享用。
他们从未更般配。
然而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就可以安心与梅知厮守到老吗?
换句话说……
在这一切都消失以后,她才没有办法安心同梅知厮守到老。
「这是你十七岁时的札记,」关以桑将笔记递给梅知,「请你认真读一读。」
封面上的秀丽小楷写的是「清致」,那时梅知还没决定要用「照水」这个名字。
「这是惜荫轩库房的钥匙,这是走运河证明身份的引子。」关以桑把两样东西摊开,放在了桌上,「你挑一个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