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珽宗陪着婠婠歇了大半个早晨,又等到午间和她一起用过午食之后才离开去处理政务。
婠婠仍是有些懒洋洋的,无精打采,用完午食之后又是拥被入睡。
医官们说的是未足月之前她需要时常卧榻静养,但婠婠自己心里还有些放心不下,现在即便已经一个多月了,她闲来无事的时候还是习惯安睡在榻上养身。
皇帝并没有立刻去处理政务。
而是先来到昨日婠婠和薛娴待过的那间藏库。
他问起守卫藏库的人昨日皇后在这里都看了些什么,但是侍从们并没有贴身侍奉在侧,所以也不是很说得上来。
他们能知道的,也只是皇后看了徐浩、颜真卿他们的字帖之事而已。
晏珽宗心知问他们也问不出什么来,便抬手示意他们退下,他自己在这里面闲转起来。
以他对婠婠的了解,他并不觉得昨夜的那一场雷雨足够让她被吓得再度见红。
唯一的可能,就是她必然在这里看到了些什么东西,又让她触景伤情,伤到了自己。
既然问别人问不出来,那他便自己找就是。
——像这样的藏库,在魏军的驻地里有百多个。
并且随着时日的推进,随行的官吏们也将一部分东西都仔仔细细地清点了出来。
比如这一间藏库里,放置着的都是唐时的字墨画卷和藏书。
晏珽宗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看到自己眼睛都要花了,翻阅了几乎数百本古画字帖,也还是没找出什么奇怪的、不合时宜的书画来。
毕竟这里收录的多半是盛唐之时诗画家们的作品以及后世的仿品,应当不至于叫她不快才是。
那到底是什么呢?
在他拧眉沉思的时候,忽然抬头间肩膀不慎推落了一旁书架上的一卷长长的画轴。
那画轴被他打落在地,本就松散的系带更是直接被挣开,画卷也缓缓在他面前拉开。
里面的图画历经了数百年的沧桑变迁,早就有些泛黄失色了,而且想来作画的人亦并非什么富裕之人,所以使用的颜料都并非上好的,更是不容易留色。
时间一长,就都褪色了。
但是晏珽宗忽然敏锐地注意到画卷的某一处缀了一颗晕染开的水珠。
看上去就是近来才刚留下的,而不是几百年前就在上面的水痕。
他的心猛地揪了一下,潜意识里已经隐隐约约地明白了这是为什么。
皇帝俯身拾起这卷画,将它在自己面前展开。
就如昨日曾经呈现在婠婠面前一般,历经数百年的时光,这幅古画再次同样地呈现在皇帝面前。
文昭甄后青春正好时的美丽,同她最后悲寂结束时的惨状,也都展露在他面前。
即便是拥有儿女傍身的尊贵女子,在得到自己丈夫的猜忌之后,命运仍然会如此悲惨。
天下的女子看了,心中如何被为之同样伤感呢?
就像古来的所有帝王都喜欢观摩自己前辈同行们的事迹、为此而勉励自己和吸取教训一样,女人也同样会看到别的女人的命运。
晏珽宗握着这幅画静静地看了许久。
但到最后,他的视线已经没有再停留于这幅画上了,而是有些茫然地不知落在了这方天地之中的某一处里。
——她还是没有安全感。
不论他如何爱她,她还是会这样没有安全感。
他又不禁想到婠婠昨日站在这里、看到这幅画时的样子。
那个时候,她在心里又会想了些什么呢?
她是不是幻想了他面目可憎、最后厌弃了她的样子?
可是,明明这一切都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他怎么会舍得这样对她?
婠婠这一觉极为尽兴地睡到了天将欲晚的时候。
醒来后的她只觉得浑身暖意洋洋,像是有一股暖流在托举着她,让她感到无比的舒适。
她去屏风后查看了一番,发觉自己身下的见红也止住了,心中更加安然。
萃澜捧着朝服进来问她身子可好受些了,若是还有力气的话,不妨将这身皇帝命人为她新制的皇后朝服给试一试。
明日早晨,皇后将随皇帝在怀荒祭祖纪功。
而后,皇帝同边军将士们在这里共同度过了中秋之后,就会带着皇后返程。
回到魏都去。
这件朝服是皇帝命人为她单独制的,就是想着她的肚子不稳,所以不忍心将那些缀满了金玉的沉甸甸的衣裳往她身上套,唯恐她吃不消。
这件礼衣则显得更为轻便,穿在身上则宛如常服一般舒适,唯一的不同之处,就是衣料的质地十分奢华珍贵,宛如碎玉流金,即便不添加外物作为饰品,也同样华贵非常。
婠婠嗯了声,张开双臂让萃澜将礼衣朝她身上套过去。
穿好后,萃澜又为她一一理好了袖口和领口,小心地问她:“娘娘不觉得沉吧?”
婠婠微微一笑:“是不沉,穿在身上就如寻常的便服一般,的确是人不受罪了。”
萃澜俯身为她扣上每一个系扣:“这就是陛下花在娘娘身上的心思了。陛下是生怕娘娘多受一点罪的。”
她吐了口气,眼神变得有些朦胧,似是在脑海中回忆着许多年前的往事。
“圣懿殿下,奴婢从来都没有想过您在陛下心中会有失宠的那一日。”
圣懿殿下。
这个久违的称呼让婠婠一时恍惚。
因为已经很久没有人这么叫过她了。
萃澜笑了笑,“陛下是婢看着长大的。从我们陛下还只是襁褓幼儿的时候,奴婢就看着他长大,一点点地长大。陛下从前被太后撵去晋光殿里住着的时候,婢也是陪伴在陛下身边的。”
“陛下是奴婢带大的孩子,奴婢不敢居功自傲,但是陛下的性情和脾气,若是让奴婢说上两句自认还了解的话,大约也不算过分吧。”
系好了婠婠衣上的扣子之后,她缓缓直起了腰身来。
“陛下从小就是这个性格,凡是他认准了的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动摇和改变过。”
“陛下钟爱殿下,更是一生都没有变过分毫的。”
“所以呢,哪怕是从前殿下不喜欢陛下,对着陛下各种恶语相向,伤透了陛下的心,婢子们也从未劝过陛下半句什么放下之类的话。因为婢子知道,这些话,原是劝了也没有用的。”
婠婠垂下眼睛,“我知道他爱我。”
黄昏暮色,这件奢丽的朝服穿在她的身上,于略显昏暗的环境中发散出了异人的光彩,将她曼妙的身段包裹在其中。
晚上晏珽宗又来陪着婠婠用膳,这一次他不仅带来了一条鲜美肥嫩的鱼,竟然还弄来了一盆活虾。
婠婠许久没吃过虾仁,这会也被他勾起了食欲。
晏珽宗也顾不得自己先吃,而是守在饭桌上给婠婠一个个剥下了虾仁喂她先吃下了。
等婠婠吃饱喝足地仰靠在椅背上摸着肚子的时候,他才提箸吃完她剩下的那几盘剩菜。
当夜,他同样守着婠婠的床榻边,看着她安稳地睡下。
元武六年八月十二的这天天气极好。
晨起之后,婠婠不慌不忙地在萃澜的侍奉下穿衣洗漱了番,然后让她为自己梳起了头发,戴上了冠。
晏珽宗搀着她的手,和她一起步上那高高的祭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