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如他所猜测的那般,皇帝认下了他所说的吴家人的杀人之罪,并且认为吴家人此举极为歹毒恶劣,将涉案在内的吴家父母、吴娘子兄妹四人全都除以绞刑,于菜市处死。
并且将那个侯府主母的身份归于了贺妙宝,给予了她金城郡夫人的诰命。
虽则一切都如方上凛希望中的那般发展了,但是这样一则惊天的大新闻抖落出去,不可避免地仍然在云州、魏都和他的家乡都引人讨论了许久。
方上凛已经无暇再去过问这些。
这日,他领了帝后二人的旨意回府时,迫不及待地就想要将这件事告诉贺妙宝。
妙宝还是那般安静温婉地看着他,喜怒皆无波澜。
可是他心里却实在欢喜得紧,用一把金剪子剪下两个人的一缕发丝,小心地绑在了一起。
“从来都是原配夫妻才能结发。当年我娶吴氏时,我就不曾与她结发。如今我与你结发,愿咱们从今往后,都只做恩爱夫妻,再无相欺。”
妙宝喏喏地应了声。
她现在心里才没闲工夫去在乎什么结发不结发的事情呢,他割一缕头发下来,难道就当做是对她的恩赐了么?
她才不在乎。
她只在心里想着,当日皇后娘娘说要带她和孩子回魏都去住,皇后娘娘还记得么?
听说皇后又有了身孕,陛下也要不几日就启程了,想来他们不会再在云州待太长的时间……
若是皇后娘娘忘记了,那她该怎么办?
不过还好,妙宝的忐忑并没有经历太多的时间。
到第二日的上午,皇后派嬷嬷将封她为金城郡夫人的诏书送到彭城侯府时,萃澜正好趁着这次的机会,私下问了妙宝一句。
“我想去的!嬷嬷,我想去的……”
妙宝连连回道,神色几乎已经有些急切了。
见她的心意并未改变,萃澜心中也有了数,便提醒了她两句。
“既如此,夫人看着也该收拾起行李来了。两日三日,为着皇后娘娘的肚子耽搁不得,陛下就该带娘娘回京了的。”
妙宝心下便有了数。
当夜,方上凛照旧又缠着她欢爱。
他如今正是一切志得意满的时候,自以为建功立业,妻女相伴,无限美满。
然而这天晚上,在他和她情浓缠绵之后,贺妙宝却忽然在他怀里轻声道:
“我想带孩子们去京中住。”
方上凛搂着妙宝赤裸雪白的身躯,起先还没怎么听明白,只是胡乱嗯了一声答应下来,待片刻后他反应过来时,蓦然睁大了眼睛。
“你说什么?”
那点情热后的意乱情迷也瞬间消散不见。
妙宝的眼睛十分清明,自始至终就不曾陷入沉沦中去。
“过几日后,我想随皇后娘娘他们一起,带着瑶瑶和璍璍,去京中住。——你不是说你在京中是有宅子的么?”
方上凛定定地看了她许久,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
“——你说什么?”
他又问了她一遍。语气还是那样的平淡。
妙宝被他用这样的语气连问了两遍,心情也有些不快,连脸色都冷了许多。
“我说,我要带着女儿回京中去。住你的宅子!”
“是你说我是你的妻子的,难道那宅子我住不得么?”
妙宝又添上了一句。
还泛着情热气息的床帐内瞬间陷入了一片冰寒的死寂之中。
被他那样看着,妙宝赤裸的身躯上都泛起了一层凉意。
不知过去了多久,两人就维持着这样的死寂,还是方上凛倏尔轻笑出声。
“怪道这几日你竟这般温顺,原来是早就做好了要走的打算。也难为你勾搭上皇后的关系,还有皇后为你撑腰。我就是不想放人,还有什么法子么?”
妙宝俯身捡起散落在大床一角的衣裳,一件一件为自己穿好。
就像从前她待在他身边的时候一样。
无数个从前的夜晚里,她早已熟练了去做这些事情。
“你知道就好。我明日就会开始收拾行李。
——自然了,我什么样的行李不是你的。你要是不愿意让我带走,不愿意让我和女儿住你的宅子,我空手也是能走的。”
衣裳首饰,镯钗簪环,每一样行李细软,都是他给她的,说到底还是他的东西。
他要是不愿意给,那她也没有办法。
妙宝这样说了,方上凛的态度却在长久的沉默之后又缓和了下来。
他从背后环抱住她的身子,语气里竟然还带了一丝哀求恳切的意思。
“妙宝,我会待你好的。我从今往后会好好待你,一定不会再让你受委屈……我身边也只会有你一个女人。留下来好不好,你在我身边,我会好好待你的。”
他放低了身段,妙宝也不吝惜几句好话哄他:
“张大都督的独子、高桢高将军的父母,还有那些六镇的守将们,他们的儿女、妻眷或是父母,总得留一部分人在京中,以示忠心的。
可是你的父母……瑶瑶她们的祖父母,不是都病重在床,无法挪动么?你又知道三爷那个性格,更是必须关起来才好,若是把三爷放在京里,他常常纵马游乐,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更不知要惹出多少的祸事来。”
“……所以?”
妙宝顿了顿,又继续说道,
“所以你应该把我和女儿送到京中,以示忠心。”
固然有武将们镇守边塞都要带上妻子儿女共生同死、以示绝不后退之意,但是他们更有者要将家人留在京中当做那种心照不宣的“人质”,以示边塞将军绝无反叛之胆量的意思。
这两者并不矛盾冲突,只看个人如何理解罢了。
如今关外六镇皆由张都督和方上凛二人暂领“节度”之权责,他们俩虽然没领着节度使的衔儿,但是其实和以前的节度使也没多大的区别了。
他们两人领着六镇节度,那么就算平分下来,一个人身上也担着三镇的节度使。
唐朝时节度使林立,但是一人身领三镇的那种,也算是绝对的大权臣了。
现在的云州张、方二人虽然比不得唐朝时候的节度使,但在整个国家的军政中都是数得上号的人物。
——来日的魏武皇帝本纪里头,也少不得要时时提起他们的名字的。
对于这样的人,比起让他们将妻女都带在身边彰显自己面对外敌绝无后退之心,或许朝臣们都是更想要他们将妻眷送到京中表示忠心的。
贺妙宝的提议,其实并没有什么错。
但是方上凛却赤红了双眸,哑声道:“可笑至极,陛下根本不在乎这些……”
别的皇帝也就算了,但是现今的元武皇帝,方上凛自然还算得上了解。
皇帝是用人不疑,既然敢用他们,还需要用他们的妻女来拿捏要挟他们?
妙宝没有挣脱他的拥抱,但是更没有丝毫的动摇。
“我先前就和皇后娘娘说过了我要回京的事情,皇后娘娘已经称赞过你的忠心,或许私下更是早就和陛下说过了一嘴。你若是现在反悔,皇帝皇后陛下心中又会如何想?”
——这是她对他的威胁。
方上凛第一次被贺妙宝拿捏得哑口无言。
然而现在充斥在他的心肺五脏之间的,却并不是他想象中的暴怒。
而是一阵霍然涌上心口的剧痛。
当年贺妙宝被他从家中赶走时,当他得知当年是他冤枉了她,当他知道他们那个已经成了形的孩子死的有多么冤枉时……
以及无数个他思念她与懊悔的夜晚。
他的心口都曾经这样痛苦过。
是一种痛的感觉。
而且这一刻不仅仅是心口的痛,还有这近一年来身上的种种旧伤,都在她说她要离开的时候一并发作了起来,痛得他几乎生不如死。
为什么忽然会变成这样?
这个人不是刚刚才名正言顺地成为了自己的妻子,要和自己恩爱到白头的么?
他不是今天才和她结发?
为什么在那样的缠绵与欢爱之后,她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的话来,说想要离开他?
“璍璍还没满周岁。她生下来到现在,我做父亲的都还没好好照顾过她,难道就连一个周岁,你都不让她留在我身边过完了么?”
妙宝并未因此而有丝毫的动容,只是胡乱搪塞了一句过去。
“璍璍不过是一小儿,难道还要张扬排场给她过什么生辰么。仔细反而折了她。”
成为真正夫妻的第一夜,于是便在这样夹杂着无限死寂的夜晚中度过了。
翌日起身后,妙宝便自顾自地收拾起行囊来,将两个女儿要用到的所有东西都分门别类地小心收敛起来。
她收拾东西的时候,方上凛并未阻拦。
他静静地坐在璍璍的摇篮前,一边看着女儿,一边看着她。
神色沉静得让人看不出他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