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被突厥人俘虏以来,外祖母已经数十年没有听到过别人用汉语华言唤一声她真正的名字了。
几十年了,临死之前,她希望再听到有人叫出自己的名字。
用汉人的语言,叫出她的名字。
这个名字,不会被别人忘记。
郁姬含泪唤出了那声“徽兰”,然后外祖母含泪而亡。
死后,她的尸身被突厥人当做普通奴仆一般拉去集中处置了,郁姬甚至不能留下她的一缕头发。
到母亲死时,也是一样。
这么多年,这些恨与仇,悲与泪,也该有个了结的时候了!
郁姬带着薄纱遮面,一步步走向那间关押着裴序光的牢房。
她令狱卒打开牢房的大门,亲自走进去,和裴序光当面对峙。
这个男人年轻时或许风流俊逸,卓尔不凡,可是现在也老了。
他老了,又经历了这几年大小的折磨劳累,瘦得只剩下一层皮包骨,身姿嶙峋而苍老,奄奄一息,面如死灰。
这几年,这偌大的裴家,这个在裴序光的带领之下一手扶植起来的大家族,很快便被人打压得再不剩一口喘息的余地。
——全仰赖郁姬在背后出谋划策的功劳。
裴家是商贾出身,这样的家族里,随便抖一抖,多的是见不得人的腌臜隐晦的丑事。
家中太平无事,不被人针对的时候,当然可以拿这些都不当回事。
但若是在祸事临门之际,被人蓄意抖落出来,那也够他们脱一层皮的。
譬如说,哪个世家大族关起门来没有打死过、弄死过几个婢女小厮的?
可是国朝律例,即便是签了死契的奴仆,也不能由主家随意处死。
但是规矩是规矩,实际执行起来的时候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当这个家族蒸蒸日上,繁盛荣光,即便家中主子们处死一两个奴仆,也没人当一回事,花点银钱打点一二,照旧可以不声不响地使点手段压下去。
谁都知道,一两个奴仆的“贱命”,如何能撼动一整个庞大家族的深厚根基呢?
但若是哪日大祸临头,整个家族被人清算之际,这些奴仆们蝼蚁一般的生命,也会被仇家翻出来大做文章,届时真真儿算计起来,也足以以区区奴仆之命撼动苍天大树一般的一个世家。
同理,裴序光这几十年来主管裴家,经营商贾生意,手中积压的官司,真想找出几件来算一算,慢条斯理地抽出来,郁姬很快便借着高桢的势力和官场中同僚朋友,将这个裴家打得措手不及,心神俱疲,苦不堪言。
直到今年春末,濂州大小官员细数裴家几十年来各种大小罪状,将裴家父子、祖孙几十个男丁收押狱中,等候发落。
哎,裴家,这个裴家……
即便是商贾,可是几十年来在濂州也算是风光体面的人家了,没想到两三年的时间里,说倒下就倒下了。
这么大的一个家族啊,家产宅院,在外头都被官府变卖了。
“裴序光。”
郁姬姿态闲适地挪动了一下自己脚下的锦缎绣鞋,在裴序光的牢房里挑了个干净的地方落足,然后缓缓从红唇张合之中吐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裴序光。
见到一个正值青春、姣美华服的女子来到自己这里,苟延残喘的裴序光显然感到一阵错愕和惊讶。
这个牢房里,谁都可能来,唯独女子不大容易过来。
或许是提审的官员,或许是敲诈的狱卒,这些人都可能来到地牢里和关押的犯人们说上两句闲话,但是唯独一个风光体面、衣着锦绣的年轻女子,何难让人将她同这种阴暗潮湿的脏污之地联想到一起。
裴序光人虽老矣,但是好在脑子还算灵光,并没有因为家中这几年来接二连三的各种打击而神志不清。
见这女子衣着不凡,他首先在脑海中细细思索了一番,当她是濂州官场里哪个官员的妻室、姬妾,总之不会是普通人,所以还是强撑着瘦弱苍老的身体起身向她行了礼:
“老朽……见过夫人。夫人贵步临贱地,老朽实是惶恐不已。”
裴序光第一时间想到的,这个女人来这里找他,应该是为了敲诈勒索他一番,向他交换什么好处。
他第一反应是这女子是官僚家眷,或许是受丈夫的暗示,或许是她自己拿定的主意,想要过来问问他还有没有什么私藏在外头的家产,她要从自己身上再抠出一些钱来,而作为交换的条件,她极有可能会帮助裴家在男人面前吹点枕头风,让裴家的官司可以被从轻处置。
这种事情,也并不是没有先例的。
而裴序光现在正缺这样一个机会。
他不怕别人敲诈他,怕只怕这个裴家是真的完了,连敲诈他的人都没有。
所以他面对这女子十分小心恭顺,做足礼数,一副百般配合的模样。
郁姬见他卑躬屈膝,不由冷笑:“裴老太爷身子可还康健?”
地牢阴暗,终年不见日光,裴序光人又老矣,在这牢中关了一阵子之后,眼睛也痛得厉害,平素视物已经开始有些不清晰了。
方才,他也是犹豫着愣了许久,才慢慢看清了郁姬裙摆上华美的刺绣和布料,认定这女子绝非凡人。
见郁姬问起,裴序光又是拱手低咳:“老朽戴罪之身,活了这样一把年纪,该死也是时候了,只是心中牵挂着家眷,死又不敢死,勉强苟延残喘罢了。”
家眷。
呵。
郁姬听到这个词,心中更是冷笑连连,恨意滔天。
他的家眷,他裴序光的家眷!
在外祖母郁徽兰之后,他又新娶了妻室,纳了美妾,生养了嫡庶子女,儿孙满堂,如今一整个裴家赫赫扬扬枝繁叶茂,他也到了当老太爷、抱重孙的年龄了。
他当然牵挂他的家眷子孙。
他的妻,他的妾,他的子女,他的孙子重孙们。
唯独没有郁徽兰,没有那个他从未见过一面的女儿青锦,更遑论自己这个“外孙女”了。
“老先生重情重义,实属难得。”
郁姬轻笑,“世间多半的男子与妻子,都是大难临头各自飞,自己活命了便是万事大吉,哪有空过问妻女的安危了。老先生如今还念着家中妻眷,可见是有情有义之人。”
……当年他侥幸在突厥人那里交了买命钱,匆忙逃命,便将怀有身孕的郁徽兰丢在了突厥人处,丝毫不见挂念妻女,如今上了年纪了,反倒念着妻女了。
裴序光眼中有片刻的恍惚,似是想摇头。
他将话头转到郁姬身上:“不知夫人尊贵之人,还特意来此陋室,见老朽一个将死之人,可是……可是老朽还能为夫人做些什么?”
郁姬瞥他:“你希望我能为你做什么?你又还有什么牵挂不下的?”
这是要和他做些交换的意思了。
郁姬没有说自己是哪个官员的妻眷,但只看她可以随便来到这地牢重地,想她也是有些身份在身上的,她自己不说,裴序光也识趣地没有多问。
裴序光见她终于张了这个嘴,了然一笑,然后抚了抚自己苍白的须发,拢了拢身上破败不堪的脏衣,仍然是郑重其事地跪地,向郁姬重重叩首。
“老朽的确还有一个心愿,也只有夫人可以帮老朽了结这毕生的心愿。”
他向郁姬叩了三个重重的头。
“老朽的家产虽然已被官府查抄殆尽,可是夫人亦知狡兔三窟的道理,老朽在外头自然还有些私藏的金银珠宝,虽然上不得台面,但是夫人若是取来,能供夫人消遣一二,也是老朽祖上积德修来的福气了。”
“你想我保住你的哪个孝子贤孙?”
郁姬淡淡问他。
裴序光却是摇头:“活着的人,自有他们的命数,老朽一个也不想保!更不想叫夫人在此间为难……老朽想求夫人做的事情,其实对夫人来说,当真只是举手之劳罢了,只求夫人赏老朽这个颜面了。”
郁姬没有接话。
裴序光面上露出极为惨然的笑意,这样的神情忽然让郁姬心中大动,感到一阵诡异的熟悉。
——当年外祖母临死之前,也是这样的表情。
裴序光浑身颤抖,像是心绪极为不安宁。
“几十年前,老朽曾经娶过一门妻室,那是我……那是我的原配妻子,是我毕生唯一、唯一爱过的女子。
后来我妻子怀着身孕陪我一起去关外经商,我们的商队被突厥人所俘虏,我妻子……
再后来,只我一人侥幸逃了出来,却没能带回她。
之后十数年,我又渐渐积攒了家业,手头有了自己的心腹亲随和银钱,我花了许许多多的银钱和时间,派出一波又一波地人去关外找她,但是却再也没有找到那个突厥人的部落了。
三十年后的一天,我的商队终于在关外偶遇了另一群突厥商人,同他们打听起突厥部族往事,这群突厥人却对我说,原来当年我逃回家乡后不久,那个俘虏我妻子的突厥部族——早就被他部所灭。”
郁姬面纱之下的眸中几乎泣血,哽咽问他:“然后呢?然后呢?!”
“难怪这几十年我都没能再打听到她的丁点线索。原来她早就不在人世了。我的妻子,我的女儿,早就不在人世了。”
裴序光面色惨白,“夫人……老朽在家中为妻女设了灵堂祭拜,只是一朝家业散尽,恐怕我裴家的族谱、祠堂都叫人烧了个干净吧?更何况妻女的灵堂呢。”
“老朽的妻女生前没有回到汉家门,更没有过上半日好日子,只是想着……死后不能断了她们的香火。老朽但求夫人一件事,求夫人……求夫人……”
最后的这句话,他咬牙说的十分困难,用尽毕生力气,
“我这样的罪人,死后不过是一把火随意烧了的罪孽之身,也不敢奢求和妻女合葬了,反倒脏了她们的衣冠冢。只求夫人可以将我妻女的灵堂牌位,悄悄迁往别处的佛寺道观里,给那些和尚道士一点钱,他们可以为我妻女念够十年的经,替她们超度往生。”
“其实老朽还未入狱之前,就已经托人在濂州的清安寺里供奉妻女牌位了,只是一朝裴家落败,清安寺的和尚们、和尚们生怕牵扯,就在我入狱前天,把我妻女的灵位送回了裴家,叫我往别处另请高明去。”
他低低地自嘲冷笑,“世情如此,无可奈何尔!”
“夫人,我只这一件事想求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