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扯开帷幔,想把那个黑匣子拿走,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了。姐弟二人十分困惑,难不成真的有鬼,这么多东西,怎么就凭空消失了呢?
外头传来了枭鸟的鸣叫声,咕咕咕咕咕,两个人都吓了一跳。徐怀山道:“姐,你回去吧。今晚他是私下叫你来的,除了咱们两个没人知道。到天明的时候会有别人发现的,咱们就当今晚没来过。”
钟玉络道:“好,这件事跟咱们无关。从现在开始,你就要打心底里认定了,孙孤诣是自己走火入魔死的,咱们什么也不知道,明白了么?”
徐怀山喃喃道:“他是走火入魔,自己死的,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徐怀山的脸色也如月色一般青惨。他心中怀着这样一个秘密,沉默着回了营房。快天明时,有巡夜的兄弟过来喊他,说孙教主去世了。徐怀山作为风息营的营主,立刻带人去了现场。
孙孤诣的身体已经僵硬了,两条手臂直挺挺地向天伸着,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仿佛要把人活吃了一般。一名侍卫十分害怕,小声道:“他这是不是死不瞑目?”
另一人十分恨他,低声道:“就他还死不瞑目,这老头儿害死了多少人,他自己数的过来么?”
又有一人道:“这样怎么换衣裳,多吓人啊。”
这老头儿活着让人害怕,死了也这么瘆人。徐怀山试图把他的手臂掰回去,掰了半天也掰不动。孙孤诣死了两三个时辰,身子都僵硬了。徐怀山想了想道:“打盆热水来。”
侍卫端了热水进来,徐怀山用毛巾把孙孤诣的胳膊捂热了,用力搓了搓,让肌肉稍微软化了一点。徐怀山把他的胳膊按了回去,摆成了一个比较安详的姿势。
天大亮的时候,教中众人得了消息,都赶过来了。一群人围着他的遗体看了片刻,却没有几个落泪的,大约是心中都觉得这恶魔死的好。
天罡无上真气本来就难练,他走火入魔而死,大家也不十分意外。
没有人怀疑他们姐弟二人,唯有一个屠烈平日里对孙孤诣还算忠心,却也无暇替他掉几滴眼泪,反而在葬礼上就迫不及待地跟钟玉络大打出手,要争夺教主一职。
虽然别人不知道,但对于徐怀山来说,杀了师父,是一个沉重的枷锁。在那之后,他时常想起那一地消失的红丸,却想不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人听了这些话,心中都有些悚然,没想到徐怀山心里居然藏着这么多秘密。李清露记得他从前做噩梦醒来,还曾经拿着灯去照床底,原来是在寻找那些不翼而飞的红丸。
那些东西若是落在别人手上,便是能要他命的证据,他自然一直对此耿耿于怀。
申平安道:“那他头疼是这个缘故么?”
钟玉络道:“应该是吧,虽然他已经当上教主了,但那些红丸和黑匣子就这么消失了,对他来说始终是块心病。他一天不知道那些东西的去向,就一日不得安宁。”
香炉中的生犀将要烧尽了,申平安道:“多谢钟教主,还有什么话要说么?”
钟玉络道:“孙孤诣留下的功法有问题,让怀山别再练了。”
申平安有些诧异,道:“什么问题?”
钟玉络也不太确定,但她练到第七重的时候,感觉内容前后矛盾,倒行逆施。当初白子凡花言巧语,哄得钟玉络把天罡无上真气传给了他。不出意外的话,白子凡练到此时,应该也要出问题了。
她道:“那功法不对,孙孤诣应该是藏私了。让怀山别练了……别练了……”
她说着,声音渐渐低下去,头也垂了下来。犀角烧完了,一缕青烟飘散出来,消失在了大殿中。良久徐怀山倒出了一口气,哑声道:“她走了么?”
李清露快步走了过去,道:“钟姐姐走了,你没事吧?”
徐怀山摇了摇头,其他人也聚了过来。朱剑屏看着他,想从他身上找到一点钟玉络的影子,却是徒劳。申平安道:“方才钟教主说过的话,你能听见吗?”
徐怀山还有些虚弱,道:“我记得一些……我知道我为什么会头疼了,我和我姐一起杀了孙孤诣,我怕他来找我索命,又怕其他人发现这个秘密,才会这么痛苦。”
朱剑屏安慰道:“你不用这么自苦。孙孤诣本来就是个恶魔,早就该死了。再说业力司本来就弱肉强食,徒弟只要有本事,就能杀师父。如今整个业力司都是你的了,此事就算传出去,谁又敢说你半句不是。”
徐怀山的眼神沉了下来,他痛苦的时候也曾经在心里这么想过,也不知道是对还是错。他的目光落在了桌案边雕刻的花纹上,一只獍张着大嘴,做咆哮状。这是业力司的图腾,在胎里吞噬同胞,生下来就吞噬其父,最是薄情寡恩,生来就背负着累累的血债。
自己早就成了这种怪物,却一直不愿意面对。徐怀山意识到自己内心真正怕的是,有一天自己会变成像孙孤诣一样的恶魔。坐在这个白骨累累的位置上,背负着杀死师父的诅咒,一点点被内心的阴暗侵蚀。他不知道自己跟孙孤诣有什么不同,感到了强烈的痛苦,耳中又开始阵阵鸣响起来。
李清露握住了他的手,轻声道:“你还有我们呢,大家都站在你这一边。”
一股安静而温柔的力量从她的指间传递过来,只要她在自己身边,徐怀山就能感到一股不可思议的平静。耳边纷杂的噪音消失了,他就像被细雨浸润着,内心的痛苦好像也减轻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坚定地说:“不用怕,你跟他不一样,你会把业力司变好的。”
徐怀山喃喃道:“是么?”
李清露点了点头,道:“我们陪着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也要好好的,别让我们担心。”
徐怀山疲惫地垂下了眼,道:“好,我知道了。”
自从下阴之后, 徐怀山便停止了修炼先天无上罡气。他每天吃药休息,醒着的时候一直坐着出神,也不知他在想什么。他说想一个人静一静, 李清露便回了自己的住处, 每天早晚给他送一次饭。
这天傍晚她从小厨房拿了饭回来, 见徐怀山在床上放了一身大红的衣裙,上头又摆了一只金璎珞,都是钟玉络爱用的衣饰。
徐怀山以前觉得她穿大红大绿的太招眼,影响自己的形象。时间久了,钟玉络也只好放弃了喜欢的红色, 改穿些白的、紫的衣裳。自从牡丹花会之后,她就没怎么出现过了。徐怀山又不能总是大动干戈地下阴召请她,只能摆上她喜欢的东西,希望她会自己出来。
他坐在床边的地毯上, 手里拿着个银酒壶,给自己斟了一杯酒。白天郑雨寒来给他看病, 说下阴之后, 他把心事说出来了, 内心的郁结减轻了不少。再调养一段时间, 应该会好起来的。
这本来是一件好事, 徐怀山却生出了新的忧虑, 道:“我若是好了, 我姐还会来么?”
郑雨寒垂下了眼,一时间没有回答。他体内有多个人格,这本身就是一种癔症, 若是好起来了, 主人格以外的其他人格自然会消失。
徐怀山看他这般反应, 便知道结果了。他道:“我姐会消失么?”
郑雨寒收拾着药箱,一边道:“教主,你要看开一些。钟教主本来就已经故去了,您总是想着她,也于事无补。”
徐怀山沉默下来,心也慢慢沉了下去。他知道逝者已矣,从前是自己太执着,无论如何都要把她留下来。或许是她放不下自己,又可能是上天垂怜,让她以这种方式留在了人间。
直到现在,徐怀山也不知道自己的另外一个人格,是他的执念和妄想,还是真正的钟玉络回来了。但当他以钟玉络的人格出现的时候,自己便仿佛得到了某种安慰,好像她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过了这么久,他已经习惯跟姐姐共用这具身体了,可她却又要离开自己了。
李清露把食盒放在桌上,摆出饭菜来,道:“你身体还不好,别喝酒了,来吃点东西。”
徐怀山有点醉了,在桌边坐下,却道:“你陪我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