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沉溺(1/2)

那天的日头何其毒辣。丝丝缕缕的湿气从水面蒸腾而起,从河滩一直弥漫到城里,仿佛无数灼热粘腻的茸毛将皮肤团团堵住,甚至连汗都无处释放。

柳锦拧开葫芦嘴,仰头往嘴里灌了一口。被日头捂热的劣茶让她苦的频频皱眉。

她今天的任务在“黑水港”。黑水港位于黑水海岸、锦城的母亲河锦河的入海口,是一块商贾聚集的繁盛之地。她站在离黑水港最近的小山坡上,俯视远方的江波起伏,望着闷热暑气之下挽起胳膊、脚步虚浮的船工,又眯起眼注视黑水港正中心冥顽不动的日晷,心底无端升起一股微妙的怨气。甩了甩额边碎发上的汗珠,柳锦皱眉道:

“爹爹的,这人怎么还不到!”

“再等等吧。”

豆大的汗珠从鬓角落下,融进早已湿透的长裤。在烈日下打坐的秦霞仍未抬眼。她冷声道:“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她若不义,不怪我等不仁。”

只为第一时间能将师娘说的“客户”“逮”到,柳锦与她的义姐、师娘的长女秦霞大约在两个时辰前就蹲伏在小山坡上了。这里毗邻锦河,与黑水港隔河而对,又地势甚高,本该发展成绝佳的观景点。然这高坡实在过于光秃,只挂着薄薄一层石子与沙砾,根本不可能种植用于遮阳的草木。故而自晚春起,这一块地也就只有巡视码头的监工不得已需要路过,更别提顶着大太阳蹲守了。

“连茶都快喝光了,连个苍蝇影子都没见着!”柳锦内心一股无名火起,眼神瞬间凶戾了起来,“狠狠宰她十笔都不为过!”

如此想着,忽闻靡靡之音隐隐传过河面。柳锦似有所感,放下葫芦举目远眺。只见有一装饰华贵的船正平缓地掠过山谷前的河道。船身巍峨,桅杆高耸,斑斓的风帆簌簌飘扬,简直一座移动的巍巍巨山压到了柳锦面前。她大喜,兴奋叫道:

“是从辽都来的大船!好大,好壮观!”

“别去。”秦霞仍未睁眼,“小心功亏一篑。”

“但那家伙即使在这条船上,也得折腾好久才下船罢!我保证,肯定省得出时间近距离看看大船!”柳锦兴奋道。

“随你。”

“好嘞霞姐!”

于是她后退了几步,仰起头来。远远地观赏这艘大船健硕的身姿,正准备回头跑下高坡,却看到船尾倏忽间冒出一个人影。

她眯起眼,紧紧地盯了上去,而那人像是感觉到了她的视线,也扭头来看她。

二人短暂的对视了一眼。柳锦还没看清他的容貌,一阵格外冷冽的风袭过她的脸颊,令她短暂地感到一阵脸颊发麻。而那人已经被另外两人团团围住,再看不见样貌了。

柳锦低头回味这一瞬的滋味。仿若清晨透过雾气的第一缕阳光,又仿若一脚踏入挂满露珠的花田,再一口气吃下一罐满溢着馨甜的软糖。说到底她也已经快十四岁了。凰国的女孩男孩皆十五成年,但发育成熟的日子会更早些;她那早逝的生父为她留了两个丫头,如果她愿意,即刻能升任她的通房,但她还恪守着仪礼,未开过荤。

可柳锦又陡然警觉那好像是比自己还小一些的男孩。她回想起,男孩的身子骨还没长开;大约家里人没看住突然跑出来了,所以立马被仆从团团围住了,未出阁的男孩在凰国抛头露面总归是不好的。她虽然对那事好奇,但人总有需要坚守的底线,绝不会去惦记还未成年的男孩子。于是又从心底升起了一抹歉意。

她来到岸边,眼瞧着那船晃悠悠地停泊在黑水港口岸。船工、侍从开始忙活她们该干的事情,乘客们缓慢地走出大船,随着引导离开黑水港。柳锦观察着她们拖家带口、行色匆匆,仍是没瞧见她要等的客户,却也没见着那个面容姣好的男孩。她长叹一口气;拍了拍自己被汗蒸湿的扑红脸颊,扭开葫芦口,又灌进一口温茶,决定将这次意外对视抛去了脑后。

她扭头,正准备回到高坡上与秦霞会和。突然,她听见了几声不寻常的声音。

起先是脚边的石子互相碰撞着,摩擦着,发出某种细碎的呻吟;随后是本只有阑珊水波的水面又无端浮现一排排的涟漪,愈发剧烈地冲撞起两边的堤岸;而那停在港口正中心的日晷,沉重的似乎所有人都觉得能万世不移的家伙,倒映出的阴影也开始瑟瑟发抖。远方袭来杂乱而惊惶的钟声,繁华的黑水港在一片叮铃咣啷中震颤了起来。

地地动了?

柳锦下意识地跪到地上,眼瞧着耳边刺入一片连着一片的悲鸣声。

“有人掉水了!快去救——”

“地动啦!快跑!”

“灌水了!黑水海要灌水了!”

海水要灌进来了?柳锦一听大皱着眉头一骨碌爬起,刚想转头往离岸边远一些的地方跑,却听见一声细小的“噗通”声,倏忽间扭头回望——

只见河里有个细小的黑点,随着大浪一上一下,似是在勉力挣扎。

“快到河边来,快到河边来!灌水了!危险!”

她边喊叫着,仅是犹豫了一瞬,便大力劈刀砍下不远处小木船的绳索。耳边掠过秦霞的大吼,她不顾一切地噗通一声跃入河中,推着船就往河中心划去。

”锦儿?锦儿!”秦霞在高坡上怒吼道:“柳锦!你发什么疯!快给我回来!”

柳锦屏气窜到黑点身边时,浪已经在地动的影响下猛烈了许多。柳锦大吼着让他自己攀住船沿,尽量屏息,却仍然吃了好几口水。她伸长脖子忘入海口的方向,只见一浪高过一浪远远向他们袭来——不能再等了,必须马上回到岸上,要不然二人都得死!

她祈求那人自己有缘攀住了船,拽着船的另一头赶忙往岸边划去。

“锦儿——”

柳锦抬头望去,秦霞正站在岸边焦急地朝她挥手呼喊:“锦儿,快上来,快上来!”又见着她身后船上还攀着一只被泡的发白的手,惊呼:“你船上怎么还有只手!”

柳锦听闻那人还攥在船沿上,身体里的热血霎那间弥漫开来,竟是又生出了好些气力,竟是一扎猛子冲到了岸边。秦霞赶忙递出手来接应。

刚上了岸,柳锦正想说些什么,张了嘴却只能发出“嗬嗬”声。秦霞立即点头,直接将这艘木船抬到了岸上,同时拽上来一个浑身湿漉的、面色发白的男孩,好像就是她有过一面之缘的男孩——已经呛水了!

“还来得及吗?”

“地动还未停息,我们先撤到离岸边远些的地方。”秦霞皱眉道:“他现在就需要帮助,要不然必死无疑。”

二人抬着男孩跑至山坡上。这里四下皆无树,山坡能避海浪但也不算太高。她们将男孩平放,秦霞小声念叨“对不起”,随后将他的头仰倒,示意柳锦撬开他的口腔。而她将双手压在其胸前,施力按压起来。

“你也帮点忙啊!”秦霞摁压一段时间后仍未见男孩的呼吸好转,急迫道:“你给他渡点气!要不然他真的要死了!”

“但——”柳锦的眼底闪过一丝犹豫。

“人命重要还是尊严重要!”

“对不起!”

柳锦翻开遮盖男孩面容的长发,鼓足了勇气,闭紧眼,对着手指撬开的小嘴狠命地吹气。

耳畔仍萦绕着秦霞的叮咛:“别让气漏了!捂紧嘴,把气渡进去!”

柳锦嗯嗯呜呜地发出几声细碎的声响。她大口地仰头吸气,又一股脑地像鼓风机一般将气体压进男孩的身体里,一遍,一遍直到秦霞探过颈动脉后,将她一把拉开。

“他有呼吸了!”

“好”

再一转头,柳锦气竭仰卧在地上,嘴唇发白,双手麻木地颤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你醒了!”

柳锦失神地望向房檐。熟悉的红木房梁,熟悉的天窗,熟悉的张佳臻喧闹的声音。

“英雄救美啊小锦!”明明是年龄最大的孩子,却没有丝毫大姐模样的义姐张佳臻狠狠地拍了拍柳锦的肩膀,毫不收敛的力度差点将她刚吞下去的药剐了出来,“可算是急死咱了!你这臭小鬼,看见好看的男孩连命都不要了!”

张佳臻像是巴不得所有人都听见似的,大剌剌地对着天花板大喊“英雄难过美人关”,那声音如魔音一般在柳锦耳边萦绕,她因此几乎羞红了脸颊:“没有,没有我没有!”磕磕巴巴地胡乱说了一气,又恼得像是一团即将爆炸的红气球,一骨碌从床上爬起,喊道:“你你在诽谤!这是诽谤——”

“砰。”

秦霞黑着脸,端着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毫不客气地抬脚踢门而入。木门发出一声沉重的悲叹,穿堂的热风像是有一双无形的大手,竟是将几乎要扭打在一块的二人“拽”到了各自该在的地方。柳锦赶忙翻身上床,掀起被子窜进去,仿佛这般就能欲盖弥彰。张佳臻坐立不安,最终还是决定扭头,伸手去将房间的窗户关上。

“臻姐。”

“恩嗯。”张佳臻小心翼翼地转头回来,讪讪道:“啊,霞儿,是你啊。”

“你还是把窗开着吧。”

“哦哦。”

秦霞不客气地坐在张佳臻殷勤搬来的椅子上,但仍是黑着脸的,却也不看柳锦,只是将药放在床头柜上。柳锦小心翼翼地起身端药一饮而尽,不顾嘴里弥漫开去的苦涩,心虚地垂着头。

空气在房间里凝滞了半晌。

“知道错了?”秦霞终于开口。

“知道错了。”柳锦郑重地点头,“我下次绝对不这么做了。”

“罢了,毕竟是一条人命。”秦霞摆摆手,起身往房门走去:“你救下的那男孩在二层最里头的客房,小安和知郎一直候着他。”随即目光又转向张佳臻:“你要不去你内人那搭把手,要么帮我娘和辉儿去清理酒楼;太阳快下山了,我怕她们忙不过来。”

“我这就去。”张佳臻点点头,又隔空朝柳锦打了个鬼脸,跑出房间。

秦霞又望回柳锦。柳锦笑道:“霞姐,对不起。但如果还有下次,我认为我还是会那么做。”

“好。”秦霞垂下眼睑,仿佛望见了某一瞬过去。她沉思了一会,说:“好,挺好。我无权指摘你的选择,我只希望你不会因此后悔。”

“嗯。”

柳锦手捧漂浮着热气的茶。手心暖洋洋的,心底似乎也暖洋洋的。

闻玥、闻裳二兄弟挽着手一同上楼,来到柳锦卧室隔壁的小小起坐间内。他们是柳锦的贴身丫头,比柳锦大了两岁,是早逝的爹爹柳氏的遗物,侍奉她近七年。

“小姐,可是身子好了?”闻玥隔着墙轻声问道。

“好了,老早好了。”柳锦笑着说,“快进来吧,可别误了时辰。”

二人手捧新的衣物来到柳锦面前,伺候着柳锦褪下睡衣,换上青色织丝长衫,扎起高马尾辫,佩戴莹白缀珠发簪,挽上腰带与佩剑,娉娉婷婷地下楼。

柳锦如今住在师母秦雨所属的酒楼四层。酒楼谓山海楼,坐落于锦城两条最繁华大街的交汇处,也算是极富盛名。然柳锦每每想到山海楼的过往,总不免感慨世事难料。

十年前,师母秦雨与师父秦枫共同创办了山海楼。武力高强的师母担下了酒楼的后厨,而师父则与尚才十岁的秦霞一起撑起酒楼的门面。师父博学多才,看管酒楼的闲暇之余还会教孩子们识字、读史,不限女男渐渐地,没钱去请私塾女师的顾客们会在去工作时将孩子送到酒楼,等到日落时分再接回。这么做的家长多了,酒楼的民声也彻底打了出去。

柳锦算是秦枫的第一批徒弟。她当时还不知有母;有一个大她二岁的同母异父的哥哥,唤王安;两位鳏夫独自拉扯着孩子们长大。手头的钱最多支持四张嘴的开销,却是怎么都不可能帮她去请私塾女师的。幸运的是,她遇到了秦枫。后来小叔和父亲相继逝世了,秦枫看他俩可怜,将她和哥哥王安收为义女义子,只要不出意外,也算是后半生衣食无忧了。

然人生总是变幻莫测。五年前锦城瘟疫四起。为了拯救那些患病了却只能等死的庶民们,师母父散尽家财,却仍是杯水车薪,甚至师父就未能撑过那次如浩劫般的瘟疫,次年与世长辞留下十五岁的长女秦霞与九岁的次子秦念红,五位义女与两位义子[1],与一夜白头的师母

“在想什么呢,锦儿。”

她从回忆中惊醒。失焦的眼神渐渐汇聚,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硬朗的笑容,是她同年生的义妹融辉。

“身子好些了吗?”

柳锦点点头:“好多了,正想下来帮忙呢。有什么我可以帮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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