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茉领着程俭,登上了穿城过的渭水河畔,横门桥的高处。
从此处远眺,薄雾中耸然矗立着一幢五层的重楼,浮栏郁津、飞甍参差,正是折桂阁。
辛茉开门见山地问:“你觉得,现在的折桂阁如何?”
程俭想了想,笃定地说:“当得起天下第一文胆的美名。”
辛茉回首,声音中隐约有骄傲:“然而在殿下未接手前,折桂阁不过是一处弃置的危楼而已。”
程俭踌躇片刻,还是问道:“她…为何选择了折桂阁?”
“你问错了。”辛茉断然地否认,“重开折桂阁,是殿下的背水一战。殿下当初,根本就不敢想选择。”
白衣少年默了默,似乎在斟酌接下来的说辞。程俭耐心地等待着他,只因他敏锐地察觉到,往事负荷在少年肩上的沉重。
伴着渭水激荡礁石之声,辛茉缓缓揭开了故事的序章:“康宁十一年,天子出塞行围,和漠北的突骑施王廷会盟。那年,适逢苍瞳山雪崩,大魏的军马场损失殆半,突骑施可汗趁机提出,可以良马八千匹为聘,迎娶我朝固城长公主。”
听至此处,程俭脸色一变,只觉得手脚比桥下奔涌的浮冰更凉。苍瞳山雪崩,乃至军马场受损,他都是知道的,想不到还埋伏着北蛮人的后手么?
回忆起当时的凶险,辛茉叙述的嗓音压低了一度:“对年仅十五岁的殿下来说,只有一个办法能躲避灾祸。”
程俭也想到了:“证明她比八千匹良马更有价值。”
辛茉严肃地点了点头:“殿下一收到消息,只带了叁名侍卫,急行四百多公里,星夜奔赴塞外,向陛下跪谏自己重开折桂阁的构想。彼时,殿下羽翼未丰,虽然事先作了些准备,但根本没有防到这次急变。恐怕就连殿下本人,都不敢说有绝对的把握。”
白衣少年平铺直叙,用史官笔法,话语间却勾勒出茫茫行围草原的风声鹤唳,令听者不由得想为之抹一把冷汗。
“我…并不清楚殿下与陛下具体谈了什么。事后听侍卫说,行帐的油灯点了一宿。天亮时,殿下终于现身,当即快马加鞭地赶回了上京。她本就体弱,一回来就病倒,高烧了好几夜。不容易清醒过来,才安慰了甘罗第一句话:已经没事了。”
程俭一时无言,内心还在消化这幕后故事的惊心动魄,更有一种隐隐的自责:她在宫廷中的处境,比他预想中艰难。
他沉声开口道:“想必突骑施王廷,不会轻易放手。”
“你猜对了。不止北蛮,哪怕在我朝的大臣里,也为此事争吵不休。殿下的塞北之行,只是暂时稳住了陛下,防备他立刻做决断。那之后,还有得一场恶战…不提也罢。最终达成的是个妥协之策:大魏以公主年幼多病为由,保留婚约,暂缓一年出嫁。在这一年内,殿下要通过折桂阁,证明她在政治上的价值,以此换得退婚。”
程俭讽道:“实在精明。”
他方才忆起,元漱秋是因为退婚而出家入道的,时间正好对得上这个“一年之约”。
辛茉一口气说完了许多话,放佛很不适应,转身望向了湍急的河面,双眸有些失神:“所以,殿下从头至尾都没有过退路。她邀请你来做她削弱世家的一把剑,你尚且有说‘不’的权利。殿下自己,何尝不是被天子操使的另一把剑呢?”
程俭随他同去看那暗藏着魑魅魍魉的河水,苦笑着说:“我算是明白你为什么讨厌我了。”
辛茉闻言,冷淡地斜了他一眼:“不止。若你只是回绝了殿下,我至多讽你一句凡眼不识真凤面。但…你怎么敢放下那种疯话?”
“疯话?”
辛茉一手拂落汉白玉栏杆上的堆雪:“殿下她…一向是清淡如水。自从她去了一趟蜀中,时不时便会独自陷入沉思。你知道殿下,她行事果决,落子而无悔。我还是第一次见她那副拿不定主意的模样。”
他不等程俭反应,接着说道:“这样的殿下,有一日突然问我:‘辛茉,在你看来,我是不是不懂得人心?’”
程俭一怔,半晌,才哑声确认:“殿下是这么说的?”
辛茉以寂然无声作回答。
而程俭自己,无法想象出元漱秋问出这一问时,眼眸中暗涌的情绪。
她是昆仑山山顶冥顽不化的雪,是无风的诗幡,是日益凝固的玉碗琥珀。但她这片经年永冻的海,居然也会因为他冲动之下的一句话,放潮信生来,久久不退。
震荡不已的余韵中,悔意来得零落而漫长。程俭错开了视线:“我…无可辩白。”
“无论你是当真如此认为,还是一时气话,我都不管。”辛茉冷若冰霜地宣判道:“若是因此让殿下自苦、自累,你就是头等可恨。”
他这两句判词,其实根本都不算重,因为程俭自己也是如此作想的。
她…的确不该为旁人的诛心之论而过得更辛苦。
程俭垂首,下定了决心,比任何一刻都清楚他想要如何做:“我会亲自登门,向殿下道歉。”
“那好。”辛茉面无表情地望向程俭身后,“择日不如撞日,你既要负荆请罪,干脆就选在今天吧。”
等等,虽然他是下定了决心,但会不会太突然了?
一辆马车风驰电掣地驶过桥面,险险在两人面前停下。这副横冲直撞的风格,不是甘罗又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