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断过,身心俱疲、从里到外无一不痛的时鹤春,笑吟吟扯着小师父去给母亲买点心,自己只舍得偷吃两块,还要把好吃的那块塞给照尘小师父。怎么不能哄一哄时鹤春,不能哄一哄最漂亮、最神气、最喜欢听好听话的小仙鹤。怎么就不能告诉时鹤春,他是世间第一流的少年郎。这又不是谎话。时鹤春本来就是世间第一流,长公主本来就有个最好的儿子。就非得每日垂泪叹息,追念当初的那个鹤家子,唬得时鹤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多好……听见小和尚几句笨拙的好听话,就被夸得迷迷糊糊,路都不会走了。“我们两个,每次听完戏,下官就背他回去。”秦照尘对那位素不相识的孤魂说:“他每次都说,他被下官夸迷糊了,走不动路。”这话一次两次小和尚还信,听得多了,就察觉出端倪……时鹤春就是懒得走路。当然也有脚筋断过的缘故,时鹤春走远路原本就费力,小时候没钱,自然只能诓小师父背。后来做了天字第一号大佞臣,时鹤春能坐轿就不骑马,能骑马就不动腿,反正银子多到花不完,也就用不着天天劳烦秦大人了。“……我不觉得劳烦,我不敢同他讲。”秦照尘说:“我其实也不怕被人看见,他上我的马车。”局促的由来不在这,在秦王府的马车太破了。寒酸的年轻秦王,怎么看怎么觉得自己府上的马车配不上时鹤春……可要换个更好的,也实在没银子。这种事实在丢人,秦王殿下怎么都说不出口。……他们走过的路旁都是火盆,处处有人烧寒衣,纸烬飘飞,暗火仍在,有些还能微弱地烫上一烫。一大片纸灰朝秦照尘拍过去。大理寺卿平时木讷,这时候居然莫名开窍,抬袖拦了拦:“你是说……我该和他说?”萍水相逢的孤魂让纸灰打了个转,看起来赞同这句话。秦照尘愣愣在原地站了一阵。他忽然觉得疼,这一年里他已很久没觉得这么疼,偏这时候,尖锐的痛楚从肋下复苏。……他是该说。他怎么能不告诉时鹤春……在他心里,他们也从未分道。政见是政见,立场是立场,去酒楼买个酒、去集市上买几块点心,难道还要牵扯政见立场?他为什么要躲着时鹤春?
要是他一直扯着时鹤春吵,拽着时鹤春不放,每天劝时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一千次……时鹤春是不是就不会再瞒着他?时鹤春是不是就会被他烦得头疼,趴在他的背上,一边叹气一边认命地给他讲那一团乌烟瘴气,讲世事凡尘多泥淖……秦照尘接住纸灰,让它在手里烫完最后一点余热,燃尽的纸灰变得安静寂软,轻轻一碰就碎成齑粉。萍水相逢的孤魂不是这个意思。一阵风盘旋起来,把那些齑粉扒拉扒拉走,扯扯他的袖子,把他往戏园子拽。秦照尘原本也是要往那个方向走,那是时鹤春最喜欢的戏园子。秦王殿下看着自己的袖子,忍不住苦笑:“好,好……我知道。”他开始有些后悔,不该贸然邀请对方来听戏。他很久没来过戏园子了,还以为有人一起,就不会被锁进前尘旧梦。可他只是被风拂一拂袖子,就想起时鹤春。还俗做了秦王世子的秦照尘,最常被时鹤春拉出来听戏,这也是相当少有的……他比时鹤春有钱的时候。太少有了,秦照尘都不舍得想。被反复翻检的回忆,会逐渐褪色化灰,就像烧尽的寒衣。秦照尘有些不舍得翻出的回忆,连最难熬的时候也不准回想……他想自己做秦王世子的时候,被就住在他家后街的时鹤春拽出门。那时的时鹤春是真穷,穷到那一两年里手头都没什么银子,于是动辄诓秦王世子出来听戏,趁机找吃的打牙祭。东街糖饼好吃,热腾腾的一大张,里头蒸化了的白糖往外淌。西市的薄皮大馅肉包子,喷香扑鼻,咬一口唇齿生香,一吃一个说不出话。时鹤春拽着秦小世子的袖子,把人往一个又一个摊子拖,买了几块滚热的糯米糕,顾不上吹凉,狼吞虎咽就吃下去。然后才想起没给小世子分,不太好意思地抹抹嘴,又拽拽一言不发的秦照尘:“生气了?”时鹤春拽着小世子的袖子,绕着圈地看秦照尘:“别生气,回头我请你。”秦照尘生什么气,秦照尘皱紧了眉,把人拢到避风的摊子上,翻出家底给他买甜酒酿,心里既高兴又难受。高兴是因为,时鹤春饿到不行了,半点不跟他客气,说吃他的就吃他的。难受是因为……他不知道时鹤春这是饿了多久、饿了几顿。时鹤春一个人照顾母亲,要给母亲买药,还要读书备考,这样下去怎么能行。秦照尘也要读书,但他世袭爵位、领受官职,用不着科举,比时鹤春好过不少:“怎么饿成这样,你多久没吃饭了?”时鹤春端着甜酒酿风卷残云喝净,这些天来第一回填饱了肚子,打着饱嗝摊在椅子里,舒坦得只求一死:“忘了。”秦小世子紧攥着他的手腕,眉峰拧得死紧:“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