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1/1)

秦王殿下点点头。接着,他的袖子就被拽了拽。有力道握住他的手腕,将他牵起来。他被那只手领着走,被熟门熟路引着绕小路、走后门,到那一面屏风旁,找到最清净的位置。萍水相逢的孤魂从他袖子摸了点碎银子,扔在桌上,又使了点小手段,弄来两把椅子。秦照尘在身旁的椅子里看见淡影。淡影抱着膝,很舒服地坐着,一只手轻敲,因为有人陪着一起听戏,显得相当自在逍遥。“俗缘千劫不尽,回首落红尘……嫌我醉时真。”台上还在咿咿呀呀地唱:“笑拍群仙手,几度梦中身……”醉昏沉了的大理寺卿,看见自己亲手烧的寒衣。喝醉了的大理寺卿, 要比醒着时的胆量大些。比醒着的胆子大不少……至少敢拉那片衣袖,敢拽着不放手。“时鹤春。”秦照尘头痛欲裂,不知是酒力所致, 还是往事太过动摇心神, “跟我……回去。”他扯住那只袖子, 扯住眼前人影不放, 低声重复恳求:“跟我回去……”这是身在何时何地, 是梦中还是死后?顾不得这么多了。秦王殿下挣扎着站起身,牵住那只袖子里的手臂,小心避开腕间累累伤痕:“走。”戏园子是时鹤春的, 时鹤春做了奸佞后没多久,就把这园子买了下来……这事秦照尘早就知道。但也有很多事, 明察秋毫的大理寺卿,要等到多年后才能知道、才能想清楚。比如时鹤春其实一直都在等着被他拽回去。叫住他,问他要不要听戏的奸佞, 还记得他少时发的誓, 也记得秦小世子言出必行, 说过的就一定做。秦照尘说过,以后只要时鹤春没睡饱觉, 就不准时鹤春听戏。时鹤春没睡饱。时鹤春很久没怎么睡得着了,来戏园子这种热闹的地方, 不想那么多, 还能浅寐一会儿。而这浅寐的一时半刻, 也被大理寺卿打搅, 一折戏的时间都没到, 就得再醒过来,回答那些朝中乱七八糟的琐碎。时鹤春叫住他, 问他听不听戏……是在等着被他拽回家。飞不动的小仙鹤和过去一样,很乖地坐在戏园子里,等着被抓回家。有那么几个月的时间,时鹤春把秦王府叫“家”。秦照尘醉后不稳,叫脚下凸起的青石板绊得失去平衡,身体重重向前栽倒。被他扯着的淡影抬手扯他,力道及时,没叫他摔得头破血流。及时得像是要把大理寺卿生剖了。秦照尘踉跄站稳,几乎是慌乱地护住那只手上的旧伤,那些狰狞盘踞的伤痕仍旧清晰可见,仿佛烙在时鹤春的命数上:“疼不疼?”

淡影似乎有些惊讶,看了他一会儿,才微微摇头。活着的时候疼,死了自然就不会了。鬼魂怎么可能还会疼。秦照尘松了口气,那种心慌才渐渐淡了,尽力将酒力压下去,把路走稳。可他的手依然不住发抖,眼前甚至泛起淡淡红雾。他想不通,那个时候……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要跟时鹤春耗整整两年。为什么不去陪时鹤春听戏,为什么不把时鹤春拽回家。他们的确是“立场相悖、政见相左”,时鹤春的确是说了要做奸佞——可奸佞难道就不要吃饭、不要睡觉了?“等一等……”秦照尘蓦地醒过神,拦住淡影,“我去……雇辆马车。”他怎么忘了,时鹤春不喜欢走路。年纪小的时候,身体还轻快、还有力气,又没有银子,时鹤春还会走一走。后来就半步不肯多走了,不是因为生性好享受,任何人拖着两条断过脚筋的腿,都是不会愿意多走的。再说……哪怕真有一天,时鹤春生性好享受了,跑去过放歌纵酒、睡到日上三竿的逍遥日子,又有什么不行。秦照尘只觉得,自己少时对时鹤春那些规劝,简直聒噪得要命。他从袖子里摸出碎银子,去雇马车。淡影拦住他,绕到他面前。这么沉默了一会儿,淡影拍拍他的肩,飘了起来。……做了鬼,也是用不着再走路的。秦照尘知道,秦照尘尽力笑了笑。秦王殿下一年都没怎么笑过,如今每次再做都嫌生涩:“坐马车,好不好?”“慢悠悠晃回去。”秦照尘说,“看景,吹风,买几块雪花酥,我们边吃边回去。”他说这话的声音很轻,轻得怕扰了一场风,怕惊了一场梦。飘在他面前的这一场风、一场梦,被他拉着思索了一会儿,大概是觉得没法拒绝,就慢慢落回地上。淡影不想吃雪花酥,扯着他的袖子,绕到糍糕摊子前面,在他手上写了个“三”。大理寺卿掏银子,买了三大块热腾腾的糍糕。糯米做的点心,在油里滚得金黄,外脆里糯,香气扑鼻。糯米不好克化,活着的时候,时鹤春自知脾衰胃弱,很少主动要吃这东西。现在秦照尘重新记住了。原来挑食的时大人其实最喜欢糍糕。秦照尘去雇了驾最漂亮的马车。淡影比他先飘上去,很喜欢地摸一摸软榻、拨一拨惊鸟铃,舒舒服服地靠进软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