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奴收起了满身风情,敛容道:“哥哥既然说得明白,我再纠缠,就显得我不实在了。前些日子有个员外找到我,说有一桩生意,愿给我五十贯足钱。这不是小数目,我问明白是到襄城,没有危险,便答应下来。到了这里之后,才知道是有一个大名府的财主黄员外,到襄阳去贩棉布。带了三千余匹,因为北边四太子出兵,一时间过不了汝河。”
栾庆山点了点头:“上好的棉布在襄阳十贯足一匹,到了这里,还不止此数。三千余匹,是要值几万贯钱了。不过,做这个生意的,都不是平常人。这个黄员外有什么背景?”
玉奴道:“我问清楚了。他结识的都是女真人中的贵人。附近几州金军极少,黄员外并不认识什么有力人物。不然怎么会被困在襄城县?”
栾庆山道:“过了汝河,开封府也不好走。他就敢去大名府?”
玉奴道:“本来黄员外说好了的,过了汝河之后,大名府自有人马来,护他一路行走。奈何四太子大军西来,哪个敢捊他虎须?一时之间耽误下来。”
栾庆山想了想。道:“有道理。你接着说下去。”
玉奴道:“找我的员外,原来是个强资,一向在新郑一带打家劫舍。到了襄城,他们便让我勾引黄员外。等黄员外入港,便就派个人,想让黄员外向南走颍昌府。这些人跟那里的土豪董平讲好了,要在路上劫了黄员外。谁想黄员外是个精细的人,觉得不好,一直不肯答应。”
栾庆山道:“王观察的治下,不但驻有大军,还有巡检。不在这里犯事还好,一旦犯事,逃到附近也没有用。现在周围几州是三不管的地方,逃过去,还要被抓过来。更不要说,襄城县里检查严密。只要黄员外不出襄城县,谁能奈何得了他?”
玉奴点了点头:“哥哥说的是。那伙强盗不死心,愿加我的钱,让我改变黄员外的心意。”
栾庆山看着玉奴就笑:“愿加多少钱?”
玉奴抬起头,神色自如。道:“他们愿给五百贯足钱。——我要八百贯!”
栾庆山点了点头:“他们愿意给你?”
“愿意!几万贯的棉布,几百贯算什么!”
看着玉奴,栾庆山无奈地叹了口气:“你就不怕,这钱你有命拿,无命花吗?”
“怕!”玉奴说得非常爽快。“所以才叫了你们来。他们虽然是强盗,你们好像更加厉害。”
栾庆山看着玉奴,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过了许久,才道:“强盗就是强盗,都是差不多的。叫了我来,又有什么用处呢?我想放你,其他人就难说了。”
玉奴道:“我不能这样过一辈子。有机会,总是要搏一搏!只要你愿帮我,就有机会!”
栾庆山道:“既然你决心已下,我也不好多说什么。只是劝你,拿到了钱立即走,其他什么事情都不要管!逃出去之后,直接到王观察治下。这个世道,现在只有王观察的治下才能让人放心了。”
玉奴看着栾庆山,重重地点了点头,意志非常坚决。
新路
那一日黄员外拒绝了转道向南,唐哲就经常回来。黄员外要避人耳目,又要躲着唐哲,很少有机会到玉奴那里。几天时间,是日也想夜也想,几乎要憋出病来。
这一日,唐哲早早出去,说要回汝河以北处理事务。黄员外听了,不由心中一喜,觉得自己的机会终于来了。谁知到了下午,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女进了客栈,找到了玉奴,再不出来。
傍晚时分,黄员外心中烦闷。到外面买了一葫芦酒,切了一大块熟羊肉,回到房里喝酒。刚刚走到门口,就见玉奴身边的小婢站在那里,招手道:“员外,我们夫人有事相请。”
黄员外听了,心中大喜。手中的酒和羊肉来不及放回屋里,提着跟小婢到了玉奴房里。
玉奴和萍萍两人坐在桌边说着闲话。见到黄员外进来,急忙起身行礼。指着萍萍道:“这是我的妹妹。因为家中有事,前来寻我。”
黄员外听了急忙关心地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玉奴摇了摇头,不肯说,只是请黄员外坐。
看气氛有些不对,黄员外从怀里掏出两贯钱来,交给小婢道:“天色晚了,不耐烦做饭。这里有两贯钱,你拿着出去买些酒肉回来。”
小婢拿了两贯钱,飞快地出去了。
襄城已经习惯用襄阳发的会子,使用方便了许多。若是以前,两贯钱可是不轻,黄员外出门不可能带在身上,小婢瘦弱的身子拿着也不合适。
玉奴上了茶来。黄员外一把抓住玉奴的手,道:“我们虽然是露水姻缘,总有些旧情在。若是你有难处,尽管给我说。只要我能帮上忙,必然会帮你!”
一边说着,黄员外偷眼看一边的少女。见那少女面色如常,心里踏实下来。
玉奴抽出手来,道:“员外,我是我家官人的外室,你总是知道的。”
黄员外点头:“你单独住在襄城,又不与大娘子住在一起,有什么关系?”
玉奴道:“做人外室,要么是穷苦人家,过不下去。要么——要么就本是风月中人,被人赎了养在这里。员外觉得我是哪一种人?”
黄员外讪讪地道:“看娘子平日里的样子,不似贫苦人家长大。”
玉奴转过身,有些幽怨地道:“是啊,只有风月中长大,才有我这样的人。我与妹妹,都是自小卖在妈妈家里,由她抚养成人。我这个妈妈,年轻时是开封城里的行首,最是有艳名。等到年纪大了,没有客人帮衬,便就买了我们姐妹几个。自小教我们唱曲跳舞,年纪稍大一点,便到酒楼卖唱。”
黄员外道:“原来如此。倒是没有见过你的歌舞,着实可惜。”
玉奴摇了摇头:“妈妈虽然自小教,奈何我们姐妹两个没有天分,唱曲也不行,跳舞也不行。好在长了两副好皮囊,有那好色的客人来帮衬我们。”
这样说,黄员外就明白,这姐妹两个还算不上妓,只能算娼了。
宋朝不许卖淫,常说的女妓,多是在酒楼等地方唱曲跳舞,名义上卖艺不卖身。当然,身处那样的环境中,只要客人出得起钱,有几个能守身如玉?等到年纪大了,要么就靠着积蓄买几个小女孩,自小教导,等她们长大了赚钱给自己养老。要么就像玉奴这样,给别人做妾。外室还好,不用跟家里大娘子日日斗气。住在一起,才不得安生。当然还有一种,就是找老实人嫁了。不过这个时候比不得后世,身份不明的女子总是被别人看低。若嫁得近,更是人人都知道以前经历。哪里比得了她们的后辈,年轻貌美的时候由着自己的性子玩,年纪一大,还是抢手货。
做娼的名义上是一家人。妈妈就真的是妈妈,孩子自小养大的。甚至有的人家,就是亲生女儿做生意,妈妈是亲妈,茶壶是父亲。后世影视剧和小说里的青楼,里面许多姑娘,公然做生意,是根据晚清民国的特殊社会改出来的。历史上的正常年代并不存在。
这种情况,是钻了宋朝养女制度的空子。因为对奴婢的身份约束渐渐放开,朝廷不再允许社会上有真正的奴婢,而改成了雇工制度。一些富贵人家,买奴婢用的是养女身份。宋朝的婢女等经常用的称呼是养娘,便与此有关。
经过了晚唐五代的动乱,宋朝出现了一些新气象,其中之一就是官方民间对出身不再重视。民间起义喊出了等贵贱、均贫富,官方逐步废弃奴婢制度,而改成了雇工制。这一改革意义重大,算是开创了一个新时代。全世界的范围内,也只有欧洲完成了资本主义革命才做到了这一点。不过宋朝军力弱,蒙古入主中原之后奴隶制流行,一直到明清在这一点上都是退步的。至于后人说直到清朝的雍正皇帝才废除中国的贱民制度,就是为清朝贴金了。在宋朝之前,贱民制度就开始瓦解,宋朝基本废除。此时所谓的妓籍并不严格,也不涉及皮肉交易,只是唱歌跳舞的女子。妓籍也不是生来就有的,也不是不可以废除的。至于工商等等,并没有规定世代相承,限制也在逐渐减少。
总而言之,中国历史发展到宋代,出现了一些新气象。整个社会不再看重出身,而看中在现实社会中的地位和财富。对人身的限制开始减少,奴婢等制度开始废除,整个社会开始进入雇工时代。随着蒙古入侵,这种积极的改变被中断。后来明朝受蒙古影响,比宋朝实际大大退步了。更不要说清朝还要加上一层民族压迫,比明朝还要更退一步。
后世的人看历史,很难保持一个客观的心态。比如宋朝,赞的夸到天上去。说社会繁荣,市井文化兴盛,文化上达到一个高峰。黑的黑到土里去。说对外谁也打不赢,对内只有一个开封府繁华,天下其他地方民不聊生。繁荣与文化只是少数人的,大多数人比其他朝代过得更加惨。
这样情绪化的说法对于正确认识中国历史没有益处。客观的说,思想文化上,宋朝是中国文化的一个高峰。不只是诗词兴盛,文化繁荣,更是因为文人有意地在思想上的突破。北宋的正统争论,让宋朝对王朝正统的认识,以欧阳修为代表,进化到了以治乱来评价。某种程度上,与后来的贫穷不是社会主义异曲同工。这一大改变,是中国思想上的重大成就。更不要说名目繁多的洛学派、蜀学派、关中学派等等名目。还有事功学派、理学派等等争论,对于儒学进行了深入控索。
在社会治理上,不管是朝廷还是百姓,官员还是农民,不再认为出身决定人的一生。譬如后世有人讲的一篇《寒窖赋》,说是天下第一骈文,伪托的吕蒙正。吕蒙正幼年贫穷,后来高中状元,加上其侄子吕夷简的功劳,造就了宋朝典型的豪门吕家。之所以说典型,因为吕家是学术传家,而不是靠着有多少土地当大地主。当然吕蒙正是状元,文学素养再差,也不可能写《寒窖赋》。更不要说宰相杜衍,从小就四处流浪。后来中进士,做到了宰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