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回便指点胡景“要给门房孝敬钱,来日才会放他进门。”二回又说“去了少不了院中丫环端茶递水,又要些茶水费、跑腿钱。”三回又言“主子奶奶身边人要提前打点,来日才会与他好话。”种种由头,回回要钱。胡景知这高门大户里头腌臜事多,回回忍了,只求她早些通禀。却不想,柳妈妈见他每每能拿出银钱来,只当他油水多,恨不得将他吸骨抽髓。最后,柳妈妈找了由头,谎称她去问了她家姑娘,交了赎身银两便放人,直叫胡景将赎身钱直接给她。胡景进进出出几回,皆被柳妈妈拿捏,回回不得见人。最后一次任他前后思量,左右权衡,但无奈没有门路,只得给了。谁知一给,柳妈妈便不见了人影。三七听这缘由涉及了二奶奶的奶妈子,便不开腔了,将才将说的“送佛送到西”抛到脑后,拿眼瞅着陈昌。陈昌听后,也不言是否对错,欲将人留与李婠处置,道:“我家夫人去了庄子散心,你便与我们一道去罢。”胡景连连道谢。后三七与胡景同骑,三人径直往城郊去了。却说这边,今儿早李娟、李妍、李姝三人来了庄子上。李婠得了消息,带了丫鬟婆子等在院门。三人带着一大车温补药材、食材来,挨个儿下了轿,见着人便拉着她手瞧,看着她手上伤口,便要落泪。一旁的丫鬟婆子忙劝慰,几人也知不是说话地儿,随着进了里屋,下人自去整理了药材不提。待坐下,春慧奉上茶水,李婠道:“你们且下去罢,留我们说说话。”春慧点头,领着几个小丫头下去了。待人一走,李妍忍不住泪意:“小妹,苦了你了。”李娟、李姝也在旁垂泪。李婠眼中也含着泪珠儿,拿帕子擦了,笑道:“怎一见我便掉眼泪?”李妍哭道:“果真是个没心没肺的,现下人家都欺负到头上了,还在这傻笑。”李姝也道:“手也伤成这样了,不知失了多少血。照我说就不该依,你今儿便同我们回去,那愚昧地儿,有甚待头?”李娟道:“又在说胡话,这哪合规矩。”李姝道:“规矩规矩,你眼里心里都是规矩,没见着小妹受委屈?”李姝一说上了火,李娟百口莫辩,只说:“我哪能没见?”李婠忙劝道:“怎青急白脸的,原先是我两吵,现下又是你两吵了?”李姝气冲冲地说:“她那规矩大过天的性子,与她说不道一处。”李婠道:“若真的大过天,我今日怕是见不着她。”李婠一说,李姝不吭声了。李婠还想在再劝,李妍道:“自你与二姐姐离了家,两人时不时便要拌拌嘴,这倒更亲近了。”李娟、李姝齐道:“我两一点也不亲近。”李姝笑道:“你瞧,不是又合好了吗?”四人说说笑笑一大半天。到了午时,一起用完了午膳,一小丫头来报,道是二爷来了。李姝现是看陈家人不顺眼,讽刺道:“这才说了几句,倒是我们来得不巧了。”李婠与吩咐那小丫头:“且让二爷在正屋坐坐。”李娟道:“别了,我看咱们走罢,没得让这家人嫌我家没规矩。”李妍起身笑道:“你两人别整日阴阳怪气的说话了,倒是让我打起圆场来了。”说罢,与李婠说道:“我们三便从后门去了罢。老祖宗、大太太、二太太、几位哥哥老爷俱都惦念着你,托我们带了满大车药来,又带话来,叫你有空回去坐坐,受了委屈自有他们在。”李婠道:“他们真这般说的?”李娟道:“那能有假,祖母不时念叨着你。”李婠沉默了半响,冷笑道:“果真应了那句老话‘远的香,近的臭’。”李妍三人见她言语有怨,心中暗自皱眉,只时机不当,不好刨根问到底,只说了句“你勿要多想”后,几人依依不舍拜别。这里陈昌进了院子,见廊檐下站着春慧几个丫鬟。几个丫鬟也见了人,一人忙转身进屋禀报了。陈昌问道:“怎不进屋伺候?”春慧回道:“禀二爷,几位姑娘来看望,现正在里头。”陈昌点头,道:“我去别处逛逛。”他正转头要走,一丫鬟出来,叫住他:“二爷,姑娘请您进去。”陈昌进了屋,见一小丫鬟正收拾小几上几杯茶水,笑道:“几位姨姐怎不多坐坐?”李婠道:“话说完了就走了。”陈昌又见李婠神色落寞,眼望向窗外几支红梅处,似有心事,于是挨着她坐下,笑问:“可是谁惹了你不高兴?”李婠轻轻斜看他一眼,一面起身,一面说道:“哪有人惹我。”陈昌见她起身,伸手欲要拉她,又恐她觉得他不尊重她,放下手,顺势拿起茶碗喝了口。陈昌接着说道:“我这到有桩事要与你说。”李婠见他面上正色,问是何事,陈昌便把书生胡景之事一一说了。李婠愣怔住,她原先做的梦中确也有这一遭,只她也遗忘了是何年何月、谁人会来,没成想这般早。李婠细细听了,问:“那书生在何处?”陈昌回道:“正在院外候着。”李婠点点头,吩咐人请人进屋来。陈昌见了说道:“打发秋灵去认认人便是了,哪要你见来见去。”李婠道:“我有话要问。”说罢,也不理他了,唤一小丫鬟去请人进来。陈昌见她言语敷衍,心中憋闷,心中极不喜他人将李婠看了去,沉声叫了人来立了面屏风。李婠平生最厌烦这些困着女子的礼法,见了这面屏风,加之她方才郁郁,心中冷笑:我是姑娘时见不得人,现下嫁了人,还见不得人?见了面便损了清白,看了一眼便不尊礼法,怎不直接将男男女女自此划开?像是鸟儿与鱼儿,一在天上,一在水中,各过各的,岂不两厢便宜?她也不知在胡乱想些甚,只如此一想,她面上更冷了三分,冷声叫人把屏风撤了。那两小丫鬟才将小心翼翼抬来了扇紫竹屏风,听李婠一吩咐,又见陈昌没言语,左右为难了,没有动作。陈昌端起茶碗的手一顿,脸也阴沉下来。他遂也不发话,自个儿心中怄气,胡乱猜想:她什么意思?莫不是听了人千里来寻,觉得人家有情有义了。心中越想,越发怄气,面上阴沉得滴水。李婠见两小丫头立在原地,又听外头已经引了人进来,叹了口气,挥手让两丫鬟下去了。胡景见了屏风后两影子拱了拱手。李婠道:“先生有礼了,请坐。”又命人倒上茶来。胡景有礼地接过,放在桌上,又起话头从头到尾细细说了一遍,后从怀中取出户籍、路引来,一小丫鬟接了呈给李婠。李婠仔细瞧了,递给陈昌验看。陈昌见着她递来的户籍路引,不知怎地,又高兴了起来,也不计较刚那起子事了。他验看后,便又命一小丫鬟递了回去。此事一来太小、二来他也不喜插手,陈昌索性撂开手,不开腔也不动作。李婠想了想,隔着屏风说道:“此来山高水长,我也知晓其中不易。按理,应即刻让你二人相认。只秋灵是我家人,没有来个人,便不明不白叫她出去的理。”胡景忙起身,拱手回道:“当如此、当如此,还请二奶奶开开恩典。”李婠道:“有几处疑虑让我再三思量。”胡景道:“小生不敢欺瞒。”李婠问:“她五年入了府,怎地那时不见你动作?又怎地现今寻来了?”胡景一脸惭愧:“一则家母有命,莫敢不从;二则家无余产,心有力而力不足。现今——”他顿了顿:“现今家母已仙去,我便卖了田地,凑足盘缠寻到梁州来了。”李婠听后表了哀思,有些许感概,心说:庐陵距此山高水远,他千里迢迢寻来,倒当得“情义”二字。李婠又问:“万一她已许了人家呢?”胡景回道:“若她已为人妇,那赎身银子便给她做嫁妆,若她不愿与我归去,也随她去。”李婠默了默,叫来跟前伺候的一小丫鬟,命她领人下去吃茶稍作歇息,又叫了春慧去请秋灵去,一面又命人叫来柳妈妈。陈昌见她有琐事打理,也不多呆,自去了书房不提。却说这边, 夏菱见窗外天黑沉下来,给李婠送来一小手炉,一面劝了李婠进暖阁去,一面又叫人送个脚炉来。
李婠坐了, 笑道:“还未冬至便这么大动干戈, 真到了寒冬腊月的, 可怎地是好?”夏菱回道:“这几日本该注意着些, 照我说, 那熏笼、火盆也该支起来了。”李婠又笑:“那可得热死我。”夏菱忙在地上呸了三声, 说道:“什么死不死的,姑娘也不忌忌嘴。”一面说, 她想起才刚进屋时,见着个落魄书生, 心中疑窦, 正想问问, 这时,一小丫头打帘子领着柳妈妈进屋, 她见状,把话咽了回去。柳妈妈得了信赶过来了, 一见李婠便笑着请安:“姑娘好,我日日记挂姑娘, 只人老了,比不得夏菱几个细致周到, 到甚少来姑娘面前晃荡。”李婠道:“妈妈不必多礼。”后让人搬来绣凳让她坐在下首,又叫小丫鬟到了茶水来。柳妈妈接过, 她心中做贼心虚,一面喝茶, 一面拿眼悄悄瞧李婠脸色。喝完茶,她见李婠态度客气,心中松懈了几分,说道:“本该来照顾姑娘的,现下到来这儿吃起茶了。姑娘可是有要事找我?”李婠说道:“可巧,今日来了位书生,说了桩寻人之事,到是与你有几分牵扯,便寻你来问问。”柳妈妈面上一僵,心中直跳,她怕人端倪来,忙定了定心神笑着回道:“这几日我都在屋里,也没出来走动,可不曾听过甚书生不书生的,怕是哪个没眼子的胡说。”李婠没接这话,转头与夏菱说:“你去叫三七打发人寻那日的门房去,且让他把人带来。”夏菱未立即动作,问道:“姑娘说的哪日是哪日?寻个门房又作甚?”李婠闻言一笑:“瞧我,倒是忘了与你说这通因果了。”说罢,又说了前因后果。夏菱听后忙去办了。柳妈妈眼巴巴地见夏菱出去,额上冷汗直冒,等人打帘子出去了也没吐出半个字。她这边正想着对策,又见个小丫环梅儿打帘进屋,送来几叠厚厚的书信,说是外头几位管事送上的。李婠接了书信,一面命人送上笔墨来,一面叫梅儿给柳妈妈倒茶。梅儿高声应了声,喜笑颜开退下去,提了个大茶壶来,斟满一杯递给柳妈妈,笑道:“柳妈妈,您就着茶暖暖手。”柳妈妈勉强笑了笑,接过茶碗,她心不在焉地,手上也没个劲儿,一时不注意,连碗带茶全洒在自个儿身上了。“哎哟!”梅儿惊叫一声,忙捡了茶碗,慌慌张张取下帕子去擦,说道:“柳妈妈快擦擦,天儿冷,莫冻病了。”李婠才将看信,听了动静说道:“妈妈快下去换身衣裳罢。”柳妈妈忙摆手:“不碍事、不碍事,莫要耽误了姑娘正事。”李婠回道:“一来一回也要不少时日,您先去换身衣裳罢。”又叫梅儿扶她下去。梅儿忙掺着柳妈妈回了她自个儿屋里。柳妈妈进屋便把门锁了,顾不上去换衣裳,忙去麦麸枕头里取出张欠条来,只左右翻翻也不知藏哪处,后头索性换了衣裳,直接藏在自个儿身上。她心说:若那起子人来指认我,我便说他们血口喷人,那日前也没个往来人瞧见,况且一个小门房,一个外头人,姑娘怎么也会给我留几分颜面。这时,外头梅儿高声喊道:“柳妈妈,您可换好了?”柳妈妈捂了捂身上揣着的银两,也高声回道:“好了好了,就来。”两人一并回了暖阁,正碰着几个丫头手里捧着一色的红漆金丝大木盒在门口候着,夏菱正打帘出了屋。梅儿见夏菱回了,心头失落,强笑着叫了声,“夏菱姐。”便跑了。她心头暗恼,若自个儿小心些,倒能多在姑娘面前露露脸了。夏菱见梅儿见了她扭头便走,喊道:“你这小蹄子,怎急急忙忙的,见我扭头就走?”梅儿回头道:“我忙着浇花呢。”夏菱见状也不管她,与柳妈妈道:“柳妈妈见笑了。快请进罢,刚姑娘还在念叨您。”柳妈妈连忙应声,进去了。几个小丫鬟捧了盒子立在当地,柳妈妈忙上前掀开盒盖,夏菱一碗碗端了放在炕桌上。李婠点了几个菜,命人置上小几与矮凳给柳妈妈,柳妈妈现下哪吃得下饭,连忙推拒,夏菱拉着柳妈妈往矮凳上一放,又取来双红木筷子给她,道:“天大地大吃饭最大,妈妈先把那些个儿琐事放下,用些饭才是正理。”柳妈妈见她两人这般行事,放下心来,心说:姑娘心中还是敬着我几分,便是那事揭露了,怕也不是大事。夏菱一面笑着布菜,一面心中也畅快,只因这柳妈妈早些一直仗着自个儿是姑娘奶妈子对她们吆五喝六,现今她成了姑娘左膀右臂,对方有了把柄,心中自有几分高兴。饭后,也不见人来,一小丫鬟捧了两盏清茶来,柳妈妈见李婠也未去午睡,寻了些闲话与李婠说。她夹杂着私心,所说十有八九是李婠小时候的趣事,李婠细细听着,不时插上一两句。莫约小半个时辰后,夏菱进屋回禀:“姑娘,人来了。”李婠道:“烦请妈妈去认认人罢。”柳妈妈心头有了底气,含笑去了。不多时,夏菱与柳妈妈进屋。夏菱说道:“那门房说托的便是柳妈妈。”柳妈妈面露难色:“姑娘,我未曾见过那人。”李婠见柳妈妈抵死不认,问道:“胡先生怎么说。”夏菱回道:“也请了他去瞧了,也说确是柳妈妈拿了他银子。”李婠又问:“周围可有人见着?”夏菱摇头。柳妈妈忙在一旁叫道:“姑娘,我的确未见过他二人,指不定是那门房丧心病狂,伙同那书生来害我,姑娘若不信,硬说我贪了银钱,只管去我房内搜去!”夏菱闻言悄悄横了柳妈妈一眼,心说:才将才回了屋,现下便要人去搜,说没有鬼,也没人信。李婠也知这一遭,她想了想,说道:“现下双方各执一词,也没个人证物证,进了死胡同了。”柳妈妈听此连连点头。李婠笑了笑,与夏菱说道:“这案子自家倒是断不了,去请官差来罢。”夏菱忙“诶”地应答一声,转身要走。柳妈妈听此言骇得面无血色,一面扯着夏菱袖子不让人走,一面急道:“姑娘,不过是一桩小事,哪值得费这般功夫。”李婠轻声问道:“七八百两银钱是小事?”柳妈妈一急,脱口而出道:“分明才五十两银子!”说罢,她反应过来说漏了嘴,忙把嘴捂上。李婠似笑非笑瞧着人:“你怎么知道是五十两的?”柳妈妈说不出话来。夏菱扯出柳妈妈攥着的衣裳道:“好啊,拿了人钱还背着牛皮不认赃!”柳妈妈忙跪下求饶,她半字不言正事,只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呜呜哭道:“姑娘,现今我只说些掏心窝子的话,老爷太太去得早,我是早些年间太太放您身边的,我来时,您小小一团,我心里爱得不行。您又是喝了我的奶水长大,我自个儿心底是把您当成我半个儿,不曾做过半分对不住您的事,否则,直叫我天打五雷轰!”夏菱一旁冷道:“倒是发起毒誓来了,你怎不起誓自个儿从未见过人?许多事原先我是不当说的,既然您提起这一茬,我也不吐不快了。老太太提了您在姑娘身边,难不成这府里没给您半个铜子儿?您何必说些旧情来架着姑娘,往日里您拿捏我们,我们敬着您是姑娘奶妈子不敢说,现今倒是要说个痛快!”“你管着姑娘妆匣财笼,钗钏盥沐时,哪样不是少一缺二的?发给小丫头们的月钱哪次不是要求着催着?又有哪次能全到我们手上?更不用说平日里给姑娘吃的喝的穿的,你又哪样没扣着些去?”柳妈妈不答话,只哭着,慢慢地想着她亲侄儿,假嚎变成了真哭。她嚎自己命苦,她早年丧夫,亲儿早夭,侄子是她预备下摔盆子的,可现今她侄儿被人引着染了赌瘾欠了赌坊百两银子,拿不出钱来,被追债人砍了两个手指头。柳妈妈是左求右求,左拆右挪的,才凑足了五十两银钱,加上从那书生那儿骗回来的五十两,将将够还了赌债。夏菱又道:“您也别来这一套了,倒蹬鼻子上脸了,别指望着姑娘怜贫惜老,放你一马。”李婠见人哭倒在地,耳边全是哭嚎声,道:“柳妈妈莫哭了。”柳妈妈听此,慢慢止住了啼哭,一面拿袖子擦眼泪,一面瞅着人。李婠叹了口气,闭了闭眼,做了决断:“那五十两银子当是我报您的恩情,您拿去用,日后您便住这庄子上、自便罢。”柳妈妈一听,怔住了:“姑娘,您真要撵了我到庄子上?”她这下又哭了:“我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也没多少时日,卖到府上便那日起,便想着老死府上,姑娘难不成连这点脸面都不给?”李婠回道:“你为你侄儿贪人钱财、满嘴谎言时,可想给我留脸面了?”柳妈妈不理这个,把乱七八糟地话都说了出来,一句说“姑娘没良心,身边人都这般薄待。”另一句说“要去告诉家里老太太去,让老太太给申冤。”只她左右哭嚎也不见李婠改主意,最后见李婠出去了,才止了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