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前一步:“谁伤了你?”
芙蕖摸着自己的喉口,她当然不会告诉纪嵘,这是她自己动的手。她转瞬藏起了浑身的尖刺,换上了一副诚恳的神色:“纪大人,我想见皇上。”
纪嵘沉默了片刻:“你什么意思?”
芙蕖:“您帮我向皇上递个话即可,见不见但凭皇上做主,我不会强求。”
纪嵘点了点头,说好。
明镜司的副使有御前直奏的权力,纪嵘当下便去帮她办了这件事,从华阳街到皇宫,一来一去的功夫,纪嵘便骑马赶回来,遵圣意,宣她进宫面圣。
皇上屏退了左右,在朝晖殿见她。
芙蕖一进殿,便嗅到了满屋的药味。
皇上吊起了自己的一只胳膊,看着像是伤得不轻。
这一次,皇上见她没有心思再打扮了,不仅形容狼狈,人也憔悴不堪。
芙蕖草草行了礼。
皇上也不计较她的无礼,挥手让纪嵘也退出去了。
皇上疲惫的开口:“现在到处都在清算谢慈的部下,你倒是胆大,满街乱跑也就算了,还敢自投罗网到宫里。”
芙蕖说:“我宁可信他自戕,也绝不信他会对您下手。”
皇上:“看来你是有话要问朕,问吧。”
芙蕖开口缓缓道:“朝堂上吵了两日,市井里也都传开了,我足不出户,也知道大致发生了什么。谢慈调离了华阳街的守卫,买通银花照夜楼的杀手,挟持了皇上,意图弑君造反。”
皇上:“你不是说你不信么?”
芙蕖:“我当然不信,在谢慈和银花照夜楼杀手的联袂下,皇上您手无缚鸡之力,仅凭您过人的才智,不费吹灰之力便虎口脱险,平安归朝,甚至毫发无伤……哦不,您至少还擦伤了一条胳膊。”
……
皇上感受到了扑面而来的嘲讽之意。
赵德喜扒着窗,抹了一把冷汗。
芙蕖顿了一顿,说:“贱民出言无状,冒犯了皇上——但请皇上告知,谢慈最后与您都交代了些什么话?”
皇上垂下眼:“朕当时心慌意乱,也许他是说了什么,但朕已经记不清了。”
芙蕖身体前倾,逼近了几分。
皇上用另一手按住了芙蕖的手腕,用力死死的贴在桌案上,身子不经意地侧了一下,似乎刻意在遮挡什么。
芙蕖心中警铃大作。
袖中可做杀器的纸牌刚露出一个角,又藏了回去。
芙蕖的目光越过皇上的肩头,望向朝晖殿的深处。
除了层层的明黄的帐幔,还有厚重敦实的坐屏,芙蕖记起,上一次,她与谢慈便是躲在那后面,听着皇上与苏戎桂的谈话。
皇上的指尖在芙蕖手腕的皮肤上轻轻划过。
芙蕖靠的如此近,直视皇上的双眼,才后知后觉意识到,皇上挡着的其实不是里面,而是面前两人的小动作。
皇上在她的腕上,用手指,一笔一划的留下了两个字——扬州。
芙蕖心底的阴霾和郁闷,在见到“扬州”这两个字的时候,一扫而空。
皇上松开了她,反手捞起桌上的茶杯,含了一口早已冷掉的茶,随即啐了出来,扬声道:“上热茶。”
赵德喜小碎步既轻又急,进门撤换了茶水。
芙蕖沉默了很久,不说话,也不告辞,她并不满足于“扬州”二字,她还想知道更多。
皇上心平气和地饮了热茶,主动开口:“记不清了就是记不清了,你越问,朕越混乱……你且安心等些日子,保不齐等朕缓过这口气,哪天不经意又都想起来了呢。”
芙蕖还有一个问题在口中辗转了半天,终是一咬牙问出了口:“他伤着了么?”
皇上点头:“嗯,伤了,朕亲手捅的刀……但可惜没伤到要害,银花照夜楼想必不会亏待自家的主顾,你大可以放心。”
芙蕖刚安抚下去的躁动,又烧了起来,眼中溢出的杀意,连皇上都忍不住萌生了退意。
他也就真的起身推开了好几部远,说:“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朕,放心,朕不想要他的命,真的。毕竟过往的情分在……他无意,朕可不能无情。”
芙蕖:“皇上还记得过往的情分?”
皇上坦然道:“当然记得,否则,凭他这些年的所谓作为,赐死一百次也不为过——朕死了母妃的那一年,只有十岁。当时父皇病重,阖宫上下都做好了治丧的准备。朕,是将要继承大统的皇上,但是朕身后却失去了一切倚仗,父皇害怕外戚坐大干预朝政,他斩断威胁的同时,也是断了朕的依靠。你知不知道,一个一无所有的孩子在后宫将会遭遇什么?朕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一座孤岛上,进退左右都是要命的深渊。”
“父皇病成那个鬼样子,谁还会将他放在眼里,宫妃们无法无天,搅乱后宫,朕都未必有命活到登基那一天。”
“是他进宫来,牵起了朕的手。朕管他叫一声先生,他在东宫守了朕半个多月。所有送进东宫的吃食,他先试,所有面生的奴仆下人,一律止步在他的身前。有他守着,朕才终于能安心睡上一个好觉。”
“你说,好好的君臣,为什么就越走越远了呢?”
皇上认真的问道。
芙蕖回答:“因为皇上不会一直都是东宫里长不大的少年,您每往那九五之尊的位置上迈一步,谢慈就必须往尘埃中退一步。他若是真敢随上去,那就真是造反了。君臣有别,距离当然会远。”